耳光
烛光摇曳,将那面露惧色的少女映在落地镜中,花纭感觉一下子被人看见了不堪,匆忙挥袖拂灭烛火。 黑暗中,她似乎听见有个声音在说—— “你才十七岁,还是无忧无虑、要人保护的年纪,怎么担得起拨乱反正的重任?江山万民之重,全都落在一个人肩上,岂不是要把人生吞活剥,连魂魄都献祭了去?天塌下来有高人挡着,你一个罪臣庶女,没被花从文连累都算万幸,怎么还要上赶着当那倒霉的高人去?” 花纭的心砰砰直跳,她心虚。 “吱嘎……” 窗户合上的一瞬间,太后的剑也抵在了那人的颈间。 剑柄折射微弱光芒,还有水珠从那人发丝坠落,划过锋利剑刃,落进花纭紧绷的指缝。 与那双湿漉漉的凤眼对视,花纭眸中沁出愤懑的泪。她握剑的手一直在抖,那人却不逃避,甚至向她露出颈侧最脆弱最致命的血管。 剑就搭在沈鹤亭肩膀,花纭凝神望他的脸,眼泪如洪潮般夺眶而出。 伤痕累累的少女与她那千疮百孔的爱人对望着,彼此相顾无言,只剩偏执奔涌的泪与不甘痛苦的呜咽。 “咣当……” 剑坠落在地,适时有一双手臂,在危楼崩塌之前,再次将花纭护进了他的怀抱之中。 伤鹤永远是骄傲,又满身溃烂疮疤。即便被人剥去所有光辉、拉下神坛弃之于废墟,他仍然会尽力张开血迹斑斑的翅膀,为那朵盛开于他的坟墓之上的蔷薇遮风挡雨。 花纭压抑的哭声,仿佛一把把尖锐刺刀,枪林弹雨般的扎进沈鹤亭的心。 她双手抓着他的衣襟,缠着纱布的手一拳拳地砸在沈鹤亭胸膛。 花纭恨啊,她恨沈鹤亭为何嘴上说爱,可对自己只字不提他的阴谋。 难道她在师哥心里,就是个什么都扛不住的小白花么?还是说,师哥那么多“爱”,都只是嘴上说说,她花纭其实从未走进过他的心分毫?那为何要把李怀玉的一切都隐瞒,如今人家反了,都要逼宫了夺权了,花纭才后知后觉他原本是沈鹤亭的人?! 可无论花纭多么难过,这些话她都不会说出口。她一直是沉默的,唯有一次次不甘心地叩击沈鹤亭心脏。她多想透过师哥一层又一层的面具,看看他的心到底怎么想的。 花纭想跟他一起面对所有苦难,她不愿沈鹤亭一人远赴仇人与背叛者的杀戮。 她的拳头扬起来,落在沈鹤亭身上,他不疼,但锥心地疼。 姚铎将所有事一五一十地说给他听时,沈鹤亭脑中只有四个字—— “咎由自取,”沈鹤亭下巴抵着花纭的额头,闭上眼睛,热泪无休止地往下掉,“都是我错的荒谬,落得今日虎狼环视,皆是我咎由自取。” 即便花纭一句话都没说,沈鹤亭也完全明白,她在哭什么,她在悲哀什么。 “我从未爱过谁,如同爱你……甚至胜过爱我自己。” 沈鹤亭的手尽力安抚花纭后背,酸胀的眼眸合上,泪珠透进他克制的吻,落在花纭额头. 这大抵是沈鹤亭第一次用如此直白的话来形容他的心。 他那么敬重他的父亲,也从未向萧元英表达过一分一丝的爱; 年少时明明那么怜惜小七,在她送橙香的时候也会口是心非地说不喜欢; 就算后来太后举着种下长生蛊的手臂,向他证明她愿意与自己同甘共苦,他还是会继续隐瞒自己毕生所求。 无论是萧旻还是沈鹤亭,他们的内核都无比纠结,无比懦弱,无比恐惧亲人爱人的怨。 倘若李怀玉再忍耐些,等到英雄林重回平静,沈鹤亭恐怕这一辈子都不会直接地对花纭说一句“我爱你”。 直到鄞都的风雨落下,沈鹤亭终于意识到,有些话他再不说,恐怕今生都没机会了。 “我一直都恨自己,一直都觉得自己这条烂命,不值得被怜悯,根本无人可救。” 花纭全身都在抖,沈鹤亭的泪与她的泪混在一起,炙热得在寒冬像一捧篝火,她唯有沉默回应。 沈鹤亭感知到怀里的人稍微平静了些,他唇角勾起释然的笑。 “我隐瞒了许多关于我的,很血腥、很不齿、很糟糕的过去。你不在我身边的那六年,就像是一只装满污秽的盒子,我根本不敢让你发现。因为我不确定,你打开那只盒子,会不会如同我的命运一样,讨厌我,诅咒我,抛弃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