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刹
沈鹤亭提刀削断门上的铁丝,把李怀璟推了出去。
“哗——”
黑夜中,刀戟折射着月光,纷纷指向中心的李怀璟。
众目睽睽之下,风吹到背上凉丝丝的。李怀璟从怀里取出虎符高高举起,扬起声音命令道:“虎符在此,太后有令——叛将华安私通蛮夷,斩立决;其军见虎符仍顽抗者,杀无赦!”
士兵的眼睛熠熠,在晦暗中透着清澈的光。
沉默的,让刀戟与铠甲摩擦的声音越发真切。守备军并没有选择与他们消耗,不知名的小将点燃了火把,将竺州府照亮。
竺州破。
城门再次打开,李怀璟一行四人安然无恙地从中走出来。裹了一身风雪,朴朴而归。
除了沈鹤亭。
他原路返回,偷偷溜回了竺州府。
从进竺州的时候,他就发现竺州府是在先前的大帅府上修缮而成的。虽然周围的商户改了许多,但门口那颗松依旧亭亭如盖。他对故园总归有感情,虽说从十二岁就被送去了梁府,但他清晰地记得小时候是怎么在这里上房揭瓦,惹父兄生气的。
华安死后,他的家眷没来得及下狱。就还关在竺州府内,一介叛徒的家眷还占着萧家的宅子,沈鹤亭瞧见了就烦。可他也不想走小路偏路躲人,捡着暗处往书房去。
熟悉的门楣挂上了陌生的灯笼,在黑夜中晃动着暗红的光。突出的房檐下有块空地,七八年前,他经常在那罚跪。
沈鹤亭在这里伫立,听见了风中的叹息。
“萧四你真是要把我气死!十天了,先生留的课业你是半页都没做!这就罢了,两个月前就让你背的离骚,背得一塌糊涂不说,你写这些东西出言不逊,你要作甚?要离经叛道,错得要跟天下人唱反调吗?!”
那是每旬日一次的课业检查,也就是每旬日一次萧旻挨打的日子。萧老四是出了名的懒惰不做功课,老生常谈而已。但这回把萧元英气着的不是他空白的课业,而是让萧旻默写离骚,他倒好写了一篇批驳屈子的檄文来。
萧旻字字句句不提屈子给楚国给国君做了什么大奉献,也不说屈子作文做人如何有君子之气节,反而说他最后投江太过于“愚蠢”,还大言不惭道,若他萧旻站在屈子的高度,定然第一个举反旗,杀了楚怀王自己当皇帝。
懒惰成性已经是灾难,心术不正更是灭顶之灾。萧元英瞧着萧旻那张跟自己仿佛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脸,恨不得把小儿子塞进夫人的肚子回炉重造。
“造物不测,我萧元英造了什么孽,有你这么个儿子!”他手里提着马鞭,气得在原地打转。下狠力气往萧旻胸前抽了一鞭子,自己胳膊都疼,结果小儿子一脸风轻云淡,顶多就是撇撇嘴,冷静地等待父亲的下一鞭。
萧元英瞧着萧旻胸口血肉模糊的伤口,还是会忍不住心疼,不过语气倒是硬得很:“屈子乃圣贤,怎能被你这样的货色诋毁?!”
萧旻吭哧两声,妄图说服他的父亲:“知难而退本就是懦夫,投江自毁更是怯中之弱!世人当屈子眷顾楚国心系怀王,可若换做是我萧旻,就在第一次受诬流放的时候揭竿而起!世人负我那便杀之,王君不仁便取而代之,天地待我不公便捅破这天地!”
十二岁的萧旻如是说。
可再换做二十二岁的沈鹤亭,再说出这些狂悖话时,他的语气好像在讲述某个平淡的小故事。
他能理解萧元英为何有气——当年的萧旻可不理解。
萧氏满门忠烈,父亲的一生都献给了北疆。他是忠臣良将,但他辛苦拉扯大的小儿子却一心做个佞臣。
父亲一定懊恼死了吧,他耗尽心血雕刻萧旻,结果这是个没心的小罗刹。
其实萧元英那不是气愤,而是心寒。父子俩都是倔脾气的烈马,往一处跑倒好,奈何萧旻不服萧元英的管,偏要往歪处跑。
他后来真的后悔,也终于明白萧元英苦心。他想回头,可惜原本比他高的父亲已经变成了一块小小的牌位。
父亲在那头,萧旻在这头,短短的香案,隔着断绝阴阳的忘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