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旦夕之危
柔决定暂不将自己的发现告诉剑斫峰,而是独立去探究。
正当此时,忽有一男一女两个声音自废墟外响起,对唱似的,咋咋呼呼惹人侧目。
薛至柔身子一滞,不用回头看就知道是唐之婉和薛崇简,她赶忙站起,远远喊道:“哎,你们别为难武侯,我这就出去。”说罢,薛至柔拎着酸麻的腿,缓缓向外走去。
眼见薛至柔虽脸色污脏,身体却不见有损伤,薛唐两人瞬间放心了许多,继而又陷入了一种悲伤的缄默。
薛至柔身心俱疲,尚要安慰他们,叹息道:“我没事,但天师不幸罹难了……”
“这凌空观好好的,为何会失火?”唐之婉义愤填膺,一口细白牙咬得吱吱作响,“我们来时见武侯在四处搜罗,好似嫌犯又是那孙道玄?”
大雨初歇,天边青白色的流岚有如招魂幡,令人望之心惊。少女颜面上凝着薄薄的残泪,有种奇异的美感。薛崇简只觉自己的心揪得七上八下,忙抬手欲为她擦拭,又情怯地垂下,转而摸出了怀兜里的丝绢帕:“玄玄别伤心……我虽不中用,但叶天师的事我一定上心……”
薛至柔回过神,见薛崇简望着自己,神情颇为担忧,便扯了扯嘴角,只是眉头仍蹙着,没有分毫纾解:“你不必这么说自己,此一次你帮我很多了。‘谢’字无用,往后若有我能帮到你的地方,你只管开口就是。”
“眼下便有,你不若现下就帮我。”薛崇简轻轻笑着,眉眼间满是心疼,“看你眼下乌青,昨夜定然没休息好。诸事未定,我知晓你心里烦乱,但身子更要紧。你若真愿意帮我,便随我们回灵龟阁好好睡上一觉罢。”
薛至柔确实累了,不单是身体倦怠,心里更是疲惫不堪,但承薛崇简人情的滋味更不好受,他待她越好,她便越是如坐针毡,但眼下除了他,似乎也没有别的指望,薛至柔沉了沉,又道,“其实你不必待我这般好,我是实打实有求于你,我也知道诸般事可能会让你为难,你若方便便帮,不便就实打实告诉我,这样也可以让我少些愧疚。”
薛崇简笑道:“我知道,你我之间不需这样弯弯绕,可是又有何事为难?直接告诉我罢。”
搭乘公主府的马车,薛至柔与唐之婉回到了南市灵龟阁。
太过劳心伤神,薛至柔几乎是沾上枕头便睡着了,睡眠却是极浅,意识游荡,始终盘桓在父亲入狱、尊长身故的诸多不幸里,梦里亦是十足不安。
日落西山之际,她如时醒来,换下了惹眼的绣金道袍,穿上一身纻纺襦裙,梳了个最为寻常的双环髻,走入灵龟阁。只见桃木案上放着一个布袋和一张字条,字条乃是唐之婉所留,大意是看她未醒便先出去买饭了。布袋里的东西便是她托薛崇简搜罗来的物件,薛至柔匆匆将布袋收入行囊,走出灵龟阁,登上趴在南市门口等生意的马车,直奔立行坊而去。
经过大雨的洗涤,立行坊周遭焦木的气味散去了许多,但空气中仍弥散着某种难以言说的气息,提醒着昨天夜里有百余口人殒命于此。白日里过度悲伤她竟未闻见,此时薛至柔数度欲呕,只得以袖笼掩住口鼻,匆匆离开了此处。
横竖她的目的地并不在这里,薛至柔沿着沟渠快步行走,及至距离道观一射地的一座小桥处,环顾四下无人,便踏着光滑的石阶缓步往桥下走,步入了桥下黢黑的桥洞。
白日在凌空观废墟下发现那暗道时,由于剑斫峰突然带人过来,薛至柔没有机会下去探查一番,便留意了一下那台阶的朝向,乃是对着正西,她便明了,这暗道多半会通向紧邻立行坊西的一条地下暗渠。
该渠在宇文恺建洛阳城时便设计为洛河北岸诸坊排污所用,为南北向,借着洛河北岸北高南低的地势,将远离洛河诸坊的污水汇入洛河中,以保持城中各坊清洁。眼下若直接回到火场,怕引起大理寺值守的人怀疑,故而薛至柔便打算反其道而行之,从这地下暗渠的排水口逆流而上,看看能否有所发现。
天已经黑透了,夜幕沉沉,远处隐隐传来蝉鸣。薛至柔从行囊中掏出薛崇简准备的那方布袋,但见薄薄的纱布袋内透出萤萤的亮光来,竟是一袋萤火虫。这光线虽然微弱,但也足以照亮这一方小小的涵洞,令薛至柔看清前路,又不至于像火把那样,由于太亮而招来巡逻的武侯。
涵洞不过一人高,其内流水潺潺,两侧有小路,可供工匠检修时出入,只是太过狭窄,以至于薛至柔必须要猫着腰将身体贴着桥洞壁,才可徐徐前进,而不至于坠入沟渠内。此间的气味不甚美妙,薛至柔感觉有些头昏脑胀,脚步愈发绵软而不真实。
随着逐渐的深入,一点天光也看不见了,这无底涵洞仿佛通向阴曹地府,薛至柔却一点也不害怕,将装有萤火虫的袋子提在身前,谨慎而又坚定地前行,点点火光映在她白皙的面庞上,显得昳丽而诡谲。
在黑暗中扶着墙壁前行颇为不易,故而薛至柔这一路走得极为艰难,若换旁人可能早已放弃,她却一直咬牙坚持,直至面前无路,只剩一道可疑的墙方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