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骨冢
不会很快离开,而会侧身腾出手来,用哄婴孩入睡的姿势,轻轻拍抚松雪,直到松雪彻底放松心念。
不知日子已过多久,松雪从前不喜与旁人亲近,却已经习惯那个人每月逾越一日。
当此人不与松雪有肢体接触的时日,松雪总能听到苍古的丝桐音,刚开始总听不真切,还夹杂潮水声,她也就分辨不出这是谁的琴。后来渐渐听得更清晰了,松雪辨认出那是焚祸遗音的弦声——原来这些日子与她朝夕相处之人,是芳甸。
意识到此处,松雪更加惬意地呼出一口气,心安理得地欣赏起芳甸弹奏的乐声。松雪自己将琴弹得一言难尽,对乐曲的欣赏却极其挑剔。但芳甸总能将每一首都弹得正中松雪心坎上去,谁让他是她的琴灵呢?松雪听着称心的曲子,疼痛好似又消减了不少。
松雪对自己身体的感知一日比一日更清晰了,四肢百骸渐渐有力,五感六观也日渐敏锐。
但这并非全然是好事。她对异物的知觉也更敏感了,老觉得左眼有什么东西硌着她难受。她很想用手去揉一揉眼睛,无奈现下还身不由己,有心无力。
越在意就越想,松雪老想着左眼的事。
想多了,就容易着魔。
松雪做了个梦。
梦里她一身戎装,表情严肃,可单看面相很是青涩,看着不过双十年华,眼中却无丝毫年轻人的神采,只余满目苍凉。
她脸上沾了血迹,腰侧别了一把黑色长刀,骑马走在最前方,身后是一支拖着老弱病残、妇人与稚童的军队。马儿已经走得很疲惫了,但依旧在闷头前行。
“大帅,”一个很年轻的小兵骑马从右侧抄出,赶上她身侧禀报,“再往前走五里路,就到信州梁城了。”
“嗯,”她打起精神,冷静下令道:“准备将百姓带入信州,并入梁城休整。”
“是!”小兵领命后很快归队。
她抬头望去,城门口挂着“梁城”两个大字,这意味着他们得救了。除了她,所有人似乎都松了一口气。
“城下何人?”守城将士在城头问。
“越州越家军。”她如实道。
“越家军?”守城将士吃惊地望着城下的这支奇形怪状的军队,“不是说在越州全军覆没了?”
闻言她眸光闪动,从怀中摸出一面军旗,挥臂抖开,染血似的“越”字赫然在目。
“我们还活着。”
将士盯着领头那个因身披铁甲而雌雄莫辨的人,开口道:“你是谁?”
“越似霰。”
......
“听说整个越家军就剩下这一百来号人了。”
“其他的全没了?”
“全没了,都被大湾人杀光了。”
“五万人都死了?”
“全死光了。”
“主将江流将军的尸首被挂在越州鸢城的城楼上,让老鹰给啄了个精光。”
“主帅呢?听说是个女人。”
“越似霰么?是越家军前任大帅越望山的亲闺女。”
“越老将军不是还有个儿子,怎么轮到姑娘做主帅了?”
“别提,人早没了,比越老将军走得还早,不然怎么会轮到一个女人做全军主帅呢!”
“她还活着呢?”
“她没死,不是还带着剩下的一百来号人和越州百姓到咱梁城来了。”
“听说江将军原是越老将军给她请的西席。”
“那她命可真够硬的,全家就剩她了。”
“她要是没了,越家军也就没了。”
江流......西席先生?
缺失的记忆骤然涌入松雪脑海,她是个不孝不悌的人,竟连父母师长都忘得一干二净。更何况,这位西席先生,还是她亲手送出去替自己送死的。
越州与大湾的交界鸢城,在越似霰手中失守了。这意味着整个越州失守。
越似霰从战死的父帅手中接过帅印不过两年,大湾的铁骑就踏破了辰国边疆大门。越似霰挂帅后头回吃败仗,就近乎全军覆没。
她原也该以身殉城的,可城中尚有一村百姓来不及撤走,于是她让江流顶了她的位置,轰轰烈烈地完成了一个军人的使命,虽落得个马革裹尸的下场,但也心安理得,更是给了大湾一记重创。而她却假借护送之名,当了真逃兵。
越似霰自欺欺人,说只要自己在一日,越家军就在一日。
可她是越家人,却未与越州共存亡,反而让一个外姓人替自己抵了命。而且还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
江流是越似霰的西席先生,他做过最多的事情便是教她抚弦。最终却因为她倒在了边疆沙场,并且死无全尸。
什么人会亲手将自己的老师送上战场,去打一场赢不了的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