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11 第一炉鸭
故事开始于沈绛真去找姑妈借钱那天。
拮据的女学生,十八岁,除去青春美貌一无所有,天真地希望寡居的姑妈能够看在血缘亲情的份上,资助自己读书。
姑妈有位于半山腰的白色大别墅,驾豪车的漂亮公子哥追逐,面纱上绿宝石闪闪烁烁,描金漆木屐耀人眼花。
她是港岛老一辈里最有名的交际花,英国军官、太平绅士、内地富商都是她裙下之臣,就是沈绛真这个年纪的年轻人,也逃不过她的魅力和手腕。
姑妈拥有一切,除了青春。
钱,华服,珠宝,舞会,上流社会的俊美男人。
姑妈用这些东西迷了沈绛真的眼,留住她,培养她做新一代交际花、摇钱树。
心中也曾起疑,但离了姑妈的帮助,她又能拥有什么?——半途而废的学业,说抛下就抛下她的父母,把不怀好意的眼神黏在她身上的男人,质量还多半不如姑妈那里的好。
外头是人吃人的世界,她只能一头撞进姑妈的网里,缓慢地、熏然地沉沦。
姑妈这样老道的高级鸨母不会一直催逼绛真,她一边使绛真替她在海边、网球场、牌桌上陪客,为她笼络富商与士绅,一边抛出饵,在绛真眼前悠悠地晃。
那是绛真从未见过的漂亮小东西,太平绅士龙家的七少爷,许是能渡她出苦海的船。
龙檀有着苍白英俊的面孔,高贵又忧郁,那双多情的眼睛定定望着绛真时,仿佛全宇宙加起来也不及她贵重。
等发现龙檀不是渡船,甚至不是救命稻草,而是水底的藻荇,缠住她四肢把她往淤泥里拉时,她已疲倦到挣扎不动。
这个漂亮的男人——就只有漂亮而已。
龙家不受宠的幼子,亲妈早死,亲爹有二十几房姨太太和十几个儿女,眼里哪有他?长到二十来岁,一事无成,除了在风月场上玩耍,没有任何本领。
他的轻浮和薄情并不是受伤后避世逃遁的伪装,而是本性,才在绛真这里得手,立刻转向他处猎艳。
但姑妈到底说服龙檀娶了沈绛真。
她说,你这样的男人生来是要招驸马的,可绅士们的女儿看不上你,你又不能忍受低阶层的女子,唯有绛真,既美貌,又受过教育,且听话乖巧,虽说木讷些不够活泛,可正因如此,她名节有亏,必不敢对你加以置喙。结婚后,你依旧玩你的,有绛真替你养家,岂不好么?等绛真在交际场上过了气,你大可离婚,港岛按英国的法律,女人名节有亏,你离婚是极轻易的——要捉她的奸,还不简单?
于是龙檀娶了沈绛真,住进姑妈家里,自此绛真成了姑妈和龙檀的赚钱工具,夜夜笙歌、灯红酒绿,从这个男人身边漂到那个男人身边,年轻的年老的,好看的丑陋的,温柔的粗鄙的……
浅颦媚笑轻嗔薄怒,央他们心甘情愿地掏出钱来,为她置办首饰和衣物——原来当初姑妈诱惑她的华服珠宝是这么来的。
就连她的公公,龙檀的父亲龙绅士,也未尝不将这个儿媳看作粉头。龙绅士是姑妈入幕之宾,给绛真和姑妈买一样两个色的貂皮大衣,能有什么尊重的意思?
年三十晚上,沈绛真和龙檀去新春市场看热闹,喝醉的英国水兵调戏她,龙檀有些恼怒:“他们把你当什么人?”
绛真笑:“我跟她们有什么分别?”
她知道,她一直都知道,并且越来越清晰地知道,终有一日她会被姑妈和龙檀扫地出门,他们会挑更年轻鲜嫩受欢迎的女孩子来吸血,而她会沦落到站街,在水兵那里染上肺炎和脏病,垃圾一样死在海边脏污的泡沫里。
龙檀知道绛真在无声咽泪,昏黄的路灯从车外扫进来,一段明,一段暗。她脸上有两道亮晶晶的水痕,像蜗牛爬过的地面。
他唯有默然,像他这样的男人,除了虚伪的关切还能给出什么?偏在他花着绛真卖身钱的如今,连关切也说不出口。
慢慢的,绛真不哭了,她转过脸,一双清凌凌的妙目细细扫过龙檀开车的手指,挺直的腰背,瘦削的肩膀,乌黑浓密的发和苍白英俊的脸。
“怎么,第一次瞧见我么?”龙檀失笑,他已久不曾在绛真身上看到那样纯粹的好奇,还夹杂着某种他看不懂的东西。
“初次见面,请多关照。”景黛轻轻点头,“你生得真好看。”
可以卖个好价钱。
要论好看,龙檀的脸许是港岛独一份。景黛以手支颐凑近欣赏他的美貌,并不感到厌倦,反而有一丝愉悦,在面上卷出个笑涡。
汽车的皮椅像是忽然生了刺,又像是没有,龙檀活动一下,回以迷人的微笑。
南国没有凛冬,与其说阴历年,不如说是殖民地过给英国人看的、他们想看到的东方节日——光怪陆离,永远停在马可波罗和图兰朵的时代,镶在鎏金脱落的画框里,陈列进大英博物馆供赏玩。
因此,大年初一景黛就接替沈绛真的工作,兢兢业业地周旋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