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3 中元
纷纷响应,摧枯拉朽之势占领陇右道,现如今那里已是广贤军的大本营了。
她身侧的拳紧了紧,末了轻叹一声:“你从小是在武州长大的吗?”
裴韫摇摇头:“非也,武州被攻破的时候我不过五六岁,那时遍地流民。你还记得我们住在东义县野外草棚的时候,我提过的吧?”
未等宁颂有所回答,裴韫攥着栏杆的手微微松了松,脸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苦笑:“那时候遍地饿殍,我们举家逃难饿得两眼发昏,荒山遍野满是饿死的人。我的父母就商量着把我和别人家的孩子换了一下……”
裴韫声音骤然发冷:“烹食幼子,人间炼狱不过如此。”
沉默。
死一般的沉默。
宁颂当然还记着,而且记得清清楚楚。
广袤夜空下的无边旷野,斜雨如幕侵蚀掉夜晚的最后一丝温暖,远山薄雾蒙蒙似是也笼罩在她的心头。
分明是夏日的夜晚,可长风却是那样的冷冽。
裴韫乌色的瞳却能一望到底,提及最伤痛的经历时,甚至没有半分的苦痛。
“那后来呢?”
“后来啊,我命大逃了出去,而后有好心人收养了我,还教授了我一身的武艺。年少轻狂时自以为不该隐世而居,也曾下山四处奔波过,最后还是被李尚书带回了长安。”
……
裴韫没有再细说他的经历,仅仅是用只言片语带过,说这话的时候他一直眺望着远方,甚至没有像往常说话时所习惯的那般看着宁颂的眼睛。
宁颂猜着,那些不愿被他所提起的事情,才是重中之重。
她与裴韫,从始至终都不是同舟共济之人。他们可互相利用,可互相设计,亦可雨夜里短暂相对。
但东义县之事历历在目,裴韫对乱党令人发指的熟悉了解,宁颂没有忘。
一个曾经在广贤军中当过乱党的反贼,又被鼎鼎大名的李相收入麾下成为最尖锐的利刃,现在这柄利刃又悬于不良卫的头上。
这样的人,宁颂不能不对其怀抱敌意。
不论曾经还是未来,他们的身后都各自背负着不同的旗帜,彼此间泾渭分明,即便短暂交汇却也终究会流入各处,死生再无干系。
东义县那个静谧的雨夜,再也不会有了。
·
话回中元。
宁颂这才回答起了裴韫那个有关朝廷中元安魂的问题,她指了指远山的一片秋黄:“那里,原先叫做‘安魂山’。”
“早年高祖开邦扩土建立乾朝伟业,请了道士看山望水,选了长安城北永安渠十里外的一座山,年年中元在那里安魂抚慰亡灵。可几年前乱党在永安渠设伏砸烂了光化门后,中元节就再也不去安魂山了。”
裴韫看着沐浴在薄雾中的一片秋黄,好似能听见九歌之下万千将士的悲鸣。
“呵,到头来不过都是荒冢枯坟,黄土一抔。出生入死大半辈子,一旦死了就什么都没了,非但身后事无法保障,就连活着的亲人也无人看顾。”裴韫负手,沉声而道。
宁颂恍然一怔,她一向心思敏感,看着裴韫紧绷的下颌,自然知道他想到了什么。
三日前裴韫只身出去一整日,回来身上还带着焚香气息,宁颂便知他去拜祭简良了。
简良的身后事由尚书府操办,说是操办,但也只是草草下葬了,立了一座坟冢于碧绿苍山之上,流水潺潺伴鸟兽飞鸣。
彼时尚书府的人轻声劝慰裴韫节哀顺变,他们说那大抵是个简良会喜欢的好去处。
裴韫默声,没有回答。
可如今面对着宁颂,亦敌亦友反倒让他没有了过多的顾忌,长久以来尘封在心的那句话终于说出了口。
“荒山坟头哭剑冢,银屏金屋笑满肠。”
*
半刻钟后,东戊望楼下那四座城坊前的长街终于有了响动。
宁颂看到了出殡的队伍。
正逢中元满天乌沉,灵幡从太平坊前徐徐而过,哀乐如泣鸣响不断,闻之哀恸不已。放眼望去队伍中尽是一片的素色,宛若白蛇徐徐游曳过大街小巷,徒留一片哀歌。
队伍出现的一瞬,长街上忙碌行走的人群缓步凝滞,注视着队伍走向主街。同时,又有嗡嗡细碎的议论声响起。
宁颂和他们是同样的疑惑。
满是哀色的队伍,却看不到棺木。
东戊望楼之上,自队伍出现在视野内开始,宁颂便是挥之不去的怔愣,而在看到那队伍在项家大门前停下来时,满心惊愕到了极点。
她转头,只看裴韫目如星火,满面肃杀。
宁颂知道裴韫所说的好戏终于开演了。
她不由唇瓣翕动,长睫盖住了满瞳惊愕:“裴韫,你当真是荒唐手段!这便是你想出来的好法子吗?叫人去项支度家大门前哭丧?!你当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