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瓷(三)
文司瀛原以为,做个花架子一样的驸马没有那么困难。昭阳公主平日里行事虽傲慢、霸道了些,但好在德行中正、本性善良,只要自己安分守礼不逾矩,他与他名义上的夫人大可一辈子相安无事。成了婚,几次过府陪侍身边后,他更确信如此。昭阳公主从不为难他,也不刻意提防他,有事直说,无事沉默,毕竟她根本没把自己这个驸马放在心上,至多是个陪着说两句闲话解闷的伴儿——既如此,文司瀛侍候她自然也不是什么难事。文司瀛在外行商多年,很会察言观色;搭着同文行的招牌和人脉,也不是没和宗亲贵胄有过来往,他心里尊敬昭阳公主,却并不怵她,事实上,但凡顺着她的心意和脾气来,他便同她处得不错。
而自从几日前来府上到现在,文司瀛有些动摇,他好像几次会错了意,渐渐弄不清楚昭阳公主是怎么想的了。
“再怎么说,你也是本宫的驸马,这点小事,本宫还是可以为你做的。”
——昭阳公主说出这话算得上石破天惊,文司瀛心知她对他无意,当然也没有真的把他当作驸马。他不解这是何意,连同日前赏到驸马府的天青釉玉壶春瓶,更让他捉摸不透昭阳公主是怎么想的。
文司瀛不愿自作多情,毕竟再怎么迂回婉转,昭阳话里有一层意思他听得再清楚明白不过:纵然她承认、接受文司瀛是她的驸马,她能为他做的也很少——他与昭阳,永远不可能成为真正的夫妻。
文司瀛心头冷不防打了个突,隐隐发酸,脚踝上伤处更痛了,那痛楚骤然而来,又如此猛烈,全身的血液都流向了脚踝,力气仿佛被抽空了一样,一时间叫他无暇思考。直到他稍微缓过一口气,足踝又涨又痛,上面还搭着五根纤长的手指。昭阳公主的指尖染了赤红的蔻丹,那红落在他白色的裤袜上刺眼得要命,让文司瀛感到呼吸都困难起来,霎时间他有种错觉,仿佛昭阳单手捏住的不是他的足踝,而是他的命门,他的血液、知觉、思绪,全都牢牢把在她手里——她要他活他才能活,她若要他死,他现在就得死在她的面前。
文司瀛竭力克制自己身上的颤抖,他不知这是出于疼痛、出于恐惧还是单纯因为那截红袖金钏下露出来的皓腕白生生晃了他的眼。昭阳公主对于他精疲力竭的挣扎一无所知,她低垂眉睫不知在沉思什么,容色沉静,可在文司瀛看来昭阳却像是在透过裤袜端详他的伤处,她的凝视越是冷静、客观,他就越是羞忿难堪。
那一刻文司瀛生不如死。
——昭阳既然少有能为他做的,为何还要这么对待他。
他心鸣鼓噪,耳朵里都自己震耳欲聋的心跳声,他怕得要哭了——万一被昭阳听见怎么办?她会怎么想他?
未免太不知羞耻了。
文司瀛这厢还在胡思乱想,昭阳蓦地笑了一声,说出来的话像平地惊雷炸得他脑子里一片空白。
“你们文家郎,一个二个都这么纤弱?”
昭阳说完,抬起头,看着文司瀛一副如堕冰窟的震撼模样,忍不住笑了出来。她终于从文司瀛的脚踝上挪开手,轻轻拍了拍他的面颊,道:“这下,你总不那么疼了吧,驸马?”
“本宫见驸马总是盯着那伤处——刚崴了足踝,疼痛来得急、来得烈,面色惨白、发虚汗、呼吸急促,驸马还那么专注地去想那疼痛,只会愈来愈痛。若再不帮你分分神,本宫怕你痛厥过去。”
文司瀛好容易回过神,大起大落让他神思恍惚,心跳没有快了,却一下比一下重,愈发衬得心里空旷。他勉强笑了笑:“……让殿下见笑了,多谢殿下。”
“不必客气,驸马在公主府受的伤,本宫于情于理都当照看一二。今日驸马就歇在府上,待养好了再回去——”昭阳略作思忖,便拿定了主意,“虽无大碍,你也不好走动,就在这明间里歇着——连隐,把书案上的物什替我收一收,挪到次间去。”
“这怎么好……”文司瀛刚要推辞,昭阳就摆出了平日里不容置喙的霸道态度,一点不给他转圜的余地:“驸马有事就吩咐连隐,晚上我歇在次间。”
说罢,昭阳就起身出去了,把剩下的事都扔给了宣连隐,一副做了决定下了命令之后便万事不管的态度。她把自己平日起居的当心间内室让给了文司瀛,将文书移去了次间办理公务。
宣连隐又是一顿里外忙活,依昭阳的意思,一般是轻易不让侍女进入当心间内室的,而文司宥腿脚不便,她还叫拨个侍女过来照顾她——被文司瀛严词拒绝,他早年出海行商,苦日子没少过,他能料理好自己。入了夜,文司瀛闻着空气里若有若无的玫瑰熏香,知晓自己这一晚是睡不安生了。他屏住呼吸仔细听,还能听见东次间偶尔传来册页翻动的声音,他一想到一豆烛火之下,那双玉白纤细的、染了蔻丹的手在执笔批文,心里就像火燎一样发慌。
——可笑的是,这里每个人都心安理得,唯有他不得安宁。
在这当口,宣连隐打帘子进屋,欠身一礼:“驸马,我过来看看,一切可好?”
文司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