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瓷(六)
本宫看在你的面子上,在外人面前回护司瀛,别太冷落了他——本宫不是一一都如你所愿了?你还在不满什么,你还想同本宫要求什么?文霁月,你还有脸指责我——你未免得寸进尺!”
文司宥突然无比渴望回到那年冬至宫宴,他从未有过一刻像现在这样怀念宣京萧条的冷雨——文司宥想回到那场寒冷伤人的雨中,披着大氅打一柄伞,站在白玉小飞虹下,重新找回他与昭阳的相遇。
他想重新回忆起,那只望了一眼,便想为她孤注一掷地赌上全部的冲动。
“文司宥,你到底为什么要帮我?”
“文某这是托己身于殿下、寄厚望于殿下——
“公主殿下,你可莫要辜负我啊。”
其后岁月纵白驹过隙,世事翻覆。事到如今,她能问心无愧地说一句文霁月,我昭阳从未辜负过你,更没有一件事做得对不起你。
可他不能。
他却不能。
文司宥踉跄了两步连连后退,他一阵晕眩,不得不伸手扶住廊柱。鲜血一口接一口直冲喉间,他顿时站立不住直接跪了下去,身上璎珞穗子啷当作响,赤红的血喷涌而出将玄白前襟染透。那骤起的诛心之痛迅速扩散到四肢百骸,简直要将他的脊梁节节断碎。
——这是文司宥人生第一次恨自己机关算尽太聪明。
他明明一步都没有走错,一着都没有算漏;如今的局面里,不论输赢成败,谁都是舍的多,得的少,唯有他文司宥是通吃全赢——
可他却后悔了。
文司宥气息虚弱了不少,吃力地喘着气抬起头,去看昭阳。昭阳依旧立在满天朗照的月色里,一袭素裳何其凛冽,犹似不懂人间悲喜的谪仙人,将他的痛苦与尘埃草芥一视同仁,一边普爱世人,一边在他的面前悭吝于一丝虚情假意的怜悯,不肯宽慰他,没有一点慈悲可言。
“此外——”
昭阳漠然地看着文司宥伏在地上连连吐血,语调又更冷一分。
“无论有没有驸马,储位原就是本宫的,那是先太子留给本宫的东西。嫡长承储天经地义,先太子留给本宫的江山,本宫不会允许任何人觊觎,谁也别想动,谁要动了——
“就得死。”
文司宥眼前一黑,喉音里翻涌着破碎的血沫,已说不出话了。
昭阳睨了文司宥半刻,终是叹了口气,转出去招了个侍女到身边,低声吩咐道:“悄悄地,去请个大夫过来,别吵着连隐,他今日已够累的了。”
“是,殿下。”
昭阳有点不情愿地理了理袖口,拔了金凤钗重新挽好头发,回到廊下,向文司宥走去。
文司宥意识渐渐恍惚,眼里也不怎么看得清了。他心道,这都是因果现世报,报应他薄情,报复他算计。
因他谨慎又贪婪,他行商多年,遍历天下,向来不惮冒最大的风险去博最丰厚的利益,可到了自己头上,他畏怯了,后退了一步,不敢把成败的关键维系在自己的心念和昭阳的感情上。可他又不能放手与公主府结为姻亲所带来的巨大利益,世家大族、皇亲贵戚,没有哪一家不想求娶昭阳公主,公主的婚事一旦落定必定成为一次势力洗牌的契机,有人上去了自然就会有人被踩下去——行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文家做大到这般地步,不把这桩早就定下婚事捏在手里眼见得必定变成案上鱼肉任人宰割,文司宥不肯娶昭阳公主,但文家却必须和公主府结亲。
于是他以序齿为由,把文家这一辈的长子,自己的堂兄推了出去,求昭阳指了文司瀛。
……都是报应。
文司宥合上了眼睛,薄唇被血洇得殷红,衬得整张脸更加苍白。他满心绝望地想起,他原不是嫌恶昭阳薄情,而是恨自己明知如此,却仍对她有意。
他翕动嘴唇,无声呢喃,一头栽向了满地血泊里。
人生不相见,
动如参与商。
明日隔山岳,
世事两茫茫。
红颜未老恩先断。那年冬至,白玉小飞虹下,一场宣京冷雨里的他与昭阳公主,想来是……
死生不复相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