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梧(下)
大景全境舆图——这套舆图由工部每五年派人分赴各地亲勘补绘一次,山形地貌、河网水系极尽详实,属秘档,朝臣都得拿了批文才能调阅,昭阳公主却直接拿来给他看了。
文司宥当然明白昭阳公主此举是何用意。
“殿下何以改了主意?”“天泉一叙过后,本宫虽没答应你,但一直将此事放在了心上——如你所言,茶马道事关边军、京防、民计,又有前朝范本可鉴,荒废了着实可惜……当然,本宫做不了这个主,便只好让能做主的那位来了。”
昭阳公主玉臂轻抬,文司宥随她的动作看去,心下一震。明间帘后款款转出来一个人,文司宥面色微凝,起身行礼。
宣衍对他说的第一句话含着些叫人只想丢盔弃甲的笑意。文司宥在那一刻突然理解了昭阳公主为何甘愿受束缚。
“阁下就是文司宥?阿照总同我提起你——百闻不如一见。”
承永十一年秋,在昭阳公主的引荐下,文司宥一生中唯一一次得以面见承永东宫太子;也正是这仅仅一面的机缘,促成了茶马古道重启这一足以影响大景往后百年的民生大业的实现。
有了东宫在背后撑腰,昭阳公主天天挨个去户部、工部、吏部的办差大院里坐着喝茶,最后上折子到天家跟前,茶马道一事终于拿到了御笔朱批。昭阳公主将批文拿给文司宥时同他说,文霁月,你的加冠礼本宫今日算补上了。
兵贵神速,置产兴业亦然。文司宥拿到批文后当即回越阳开库,工匠、技师、材具、钱粮,凡所需种种早已备齐,次月,大景三境的茶马古道主段修缮均已开工。茶马道一事尘埃落定后,文司宥与公主府来往愈加密切,文家与公主府的关系也不再是什么秘密——他过府甚至不递帖子,若有紧要的事,直接走密道入府,昭阳公主也从不说什么,公主府上下亦习以为常。
此后不到一年,东宫太子薨逝。
承永十二年,朝局巨变。承永皇帝不理朝政不立储君,昭阳大公主与中宫失和,宸亲王势起。大胜渠戎后,昭阳公主自西北边营回到朝中,悬搁已久的婚事在御前重提——太子一去,宸王又在蜀中战场上拿了军功,各方看来,储位着落尚可两说,但天家缴嫡长公主的兵权却是势在必行。
文司宥似乎只是顺其自然地等来了那封大红婚书。在他这些年与昭阳公主之间培养起来的交情和默契面前,连三书六礼、三媒六聘都成了不值得谈的琐事,昭阳公主亲自到桃李斋找他,隔着烛火把婚书推过来,就一副此间事了尘埃落定的意思。
文司宥心里多少有点不痛快。他低下头理了理袖子,没有去碰那大红洒金婚契。
“殿下,我听闻,天家是让殿下自行在文家同辈里择一位作夫婿?”
昭阳公主何等聪明的人,只滞了一瞬,就解了他言下之意。她冷笑道:“你前阵子问起连隐,本宫还以为……原是本宫误会了,不是你文霁月要作本宫的驸马。”
文司宥摘下了单目琉璃镜,烛火在镜片上摇曳。他眼光锐利,总是把世道人心看得太清楚,而此时此刻他宁可乾坤黑白都囫囵一些才好。
“驸马?整日闲居驸马府无所事事,受召才能入公主府陪伴——大公主怎可指望我做那样的人?”
文司宥信手端过茶,轻轻地,随意地反问,像个始乱终弃的薄幸人那样婉转地嘲弄昭阳公主自作多情。
“我是殿下的生意伙伴,文家是殿下的左膀右臂,我要做的是殿下不可或缺之人——我想要驸马之位吗?错了,我想要殿下日后大业少不得我,遇到难事第一时间就想到我;甚或,有朝一日殿下登临九五,万事太平了无乐趣,殿下独孤求败,到那时,我也可以做殿下的敌人。”
可他又深知并非昭阳公主自作多情。文司宥不用看都知道,即便他冒犯至此,昭阳公主也没有生气。文司宥感到一股难言的腻味淹过他的喉咙。
“驸马这样的虚衔也能套得住我么?殿下未免太轻看我。”
文司宥嘴上越是刻薄,心里就越是烦躁。他不合时宜地想起去年秋天昭阳公主为他引见东宫先太子,他知道若是宣衍说这样的话,昭阳公主一定会勃然大怒。可对他就不会。这些年昭阳公主将他认作挚交、引为知己,他们向来互利互惠,而文司宥又妥帖无比——最好的生意伙伴就是如此,只需有足够的利益,天大的冒犯也可春风化雨。
文司宥捏紧了手里的茶杯,骨节微微泛白。
“昭阳,我文司宥,可以做你的后盾,做你的对手,独独不肯做你的附庸。”
昭阳公主没有收回婚书——不出文司宥所料。天家定下的婚约,没有随意悔弃的道理,他也正是拿捏住了这一点,才敢直接拒婚。毕竟无论如何,昭阳公主的驸马都得在文家儿郎里挑,宗亲和世家的联姻无一例外都是交易,只要文家拿出足够的诚意,驸马是不是文司宥根本不重要。更何况,文司宥远比那些一心想和宣家族谱拉上关系的人谨慎,上了公主府的船也未必就意味着一帆风顺。文司宥始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