玖
落差感,时常会让人感到空虚。
毕竟,他曾经是方家的嫡枝,又是大房长子,出身于那样一个权势煊赫的家族,身份自然是千般万般的尊贵。
“天涯逍遥客,书画自在人。”
他的生活中,有诗,有酒,有泠泠春光。
江湖中的刀光剑影,不过是他闲来无事时,偶尔投注目光的东西,就像那踏过雪泥的飞鸿,只留下一些微不足道的爪印,便朝天南地北双飞而去了。
骤然一朝跌落云端,沦为这万千黎庶中的一员——
方煜自然是要感到不习惯的。
所以那段时日,他常常写信,不知道写给谁,也不知道写一些什么。
写信,寄信,写信,寄信……
这样的日子大约持续了半年。
后来,方煜取信的次数越来越少,终于有一日,他不再写东西了。
他收起了笔墨纸砚,仿佛是接受了这样的现实。
方檀想:
他们一家三口,原本可以就此过上平静、幸福的日子。
直到那个风雨飘摇的夜晚,突如其来的杀手毁了一切——
什么都没有了。
*
天又下起小雨。
马蹄踩在湿漉漉的小径上,溅起泥水点点。
“咚咚——”
方檀在马背上颠簸,他一手拉住缰绳,用另一只手拂去额前滑落的雨水。
此刻,天地间是一片浑然一体的绿。
通透,似一层轻而薄的纱,从缥碧、铜青,再至石绿……
草木萌动、风入松竹,仿佛是以天地为纸,被人随手绘以丹青一幅,深深浅浅淡淡,浓妆淡抹,总是相宜。
方檀尝试远眺,去辨别前路的方向。
这条路他已经十年不曾走过。虽然他在梦中一遍遍地重返故地,但等到真正踏上这片土地的时候,却还是会感到一丝茫然。
目之所及,皆是“蓬蒿遍野、田埂荒芜”之景。
这里,似乎已经很久没有人烟了。
终于,终于……
当他拨开杂草,沿着脚下一条又细又长的山间小道一路找过去时,终于看见了熟悉的景象——
一大片嫩黄色的野花在风中摇曳,草木微微,还有那几间迎风而立、略显寒酸的茅草屋。
方檀几乎是有些踉跄地下马,像个蹒跚学步的孩童,一路跌撞着向前。
两三步,他稍显急切地走至房门前,但临推开门时,他却犹豫了。就像是在呵护一个易碎的梦境,他颤抖地伸出手,带着一些不敢置信,轻轻地抚上门扉,触碰那早已红褪墨残、边角卷曲的老旧楹联。
上头的字迹仍然可以清晰分辨。
上联:风旌不动真乘义。
下联:月印常圆了悟因。③
一字一句,宛若流水行云,皆是方煜亲笔所书。
他的掌心抵上门扉,稍一用力,那扇老旧的木门便被“咯吱咯吱——”地朝内推开了。
微风裹挟着一缕清凉的水汽,丝丝卷卷,吹入这栋尘封多年的房屋,门框上的灰尘亦簌簌抖落,细小的颗粒物漂浮在空气中,令人皱眉。
屋内,腐败、陈旧的气味很是浓重。
但方檀不在意。
他几乎是迫不及待地踏入,目光急切地从周围的物事上扫过,仿佛是想要去捕捉什么——
但这里已经许久没有人住了。
厨房的锅碗瓢盆、橱柜,无一不是落满灰尘。墙角的水缸也是空空荡荡的,唯有缸底的一角还残存湿意,似乎是因今日小雨,屋外湿冷的水汽骤然碰上干燥的陶器表面,寒露凝结,便顺着光滑的瓦缸壁“哧溜”而下,从而沁出的几点水珠。
来至睡觉的地方——
枕头已经发黄,大片大片的霉斑印在被褥上,竹席毛躁地翘起,略一抖动,便有几只长脚蜘蛛灵活地从某处钻出,匆匆逃命,再消失于人的视线中。
*
方檀在屋子里转了一圈,将所有的物件都一一看过,他看得很仔细,也很认真,然后坐在堂屋的凳子上,久久无言。
仿佛还能够听见、能够看见昔年的光景——
寒来暑往、秋收冬藏,窗外大雪纷飞,他们一家人围坐在火炉前取暖。
父亲会取出松树根下埋的瓦瓮,用里头的水煮茶。那是梅花瓣上的雪水,喝一点,便少一点。
母亲则是会下厨,做一些吃食,像腌菜、饺子之类。还有未脱壳的板栗和拳头大小的红薯,将其埋入柴火堆中,耐心等上一会儿,等火苗将它们煨地和软、香甜。
往者不可谏,过往的一切烟消云散。
最终,还是什么都没有了。
*
最后,他去了父母的坟茔。
坟冢如昨,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