廿肆
正月十五,上元佳节。
这是一个阖家团圆的日子,自古以来就是如此。
似乎百姓对于“团圆”二字总有一种发自内心的渴慕和向往,所以这一日,哪怕未曾入夜,月亮尚遥遥悬挂在天际一端,似一轮淡而薄的剪影,也能听见街头巷尾传来的热闹声音——
笙歌聒地,鼓乐喧天。
若从高处看,便可见金陵城内千门齐开、万灯如昼。无数游人齐齐涌上街头,沿途张灯结彩,宝马雕车络绎不绝,满路飘香散麝。
有衣袂纷飞的舞姬,有挥毫泼墨、气势磅礴有如黄河之水天上来的文人墨客,有戴斗笠的妇人、齐腰高的垂髫孩童。当然,还有从西域远道而来的大食商贩,以及两侧护卫开道、嬉笑游冶的王孙公子……
萧鼓喧腾、人头攒动。
抬眼望去,目之所及皆是一片熙攘繁盛的太平景象。
*
沈惊鸿亦行在这欢腾、热烈的人群中。
只是他走得很慢,一步一顿,仿佛是从昔日渭沈的旧事中一步一步走上前来——
白袍浸血,形单影只,踽踽独行。
他与这热闹的景象格格不入。
但他并非是有意要破坏众人的兴致。
所以大部分时候,他都只是默不作声地走在一旁,不同任何人接触,也不同任何人交谈,只用一双深邃却包容的眼,温和地看待此间的山川风物。
金陵城当然很美。
它与北地不同,它是如此生机勃勃,又是如此充满活力。
它从未遭受过战火的侵袭,所以这个地方的百姓仍过着一种富足、安稳的生活——
父母双亲在堂,知己旧友在侧。
闲来无事,大约是春日踏青,访千年古刹于群山之中;夏时听雨,赏十里秦淮烟雨朦胧;秋季登高,看栖霞山丹枫醉红、层林尽染;冬日煮雪,于玄武湖心一叶小舟上,品薤露浮生。
乘兴而来,尽兴而归,人生如此,夫复何求?
*
月上柳梢,风销焰蜡。
一道又一道的人影从他身边穿过。
这其中有少年人,有中年人,还有老者和童子。
少年人的脚步最是轻快,他们心中没有忧愁,所以面上总是带着笑容。或是伙同三五至交好友,或是一人独行,袍袖一挥,便朝远处灯火通明的楼台而去。
中年人则常以携妻抱子的形象出现。
铁匠、屠户、樵夫、杂役……
平日里,他们因职业贵贱被分成三六九等,常遭人呼来喝去,终日忙碌,难得有闲暇的时刻。但在今天,他们是平等的,他们平等地庆祝着节日,平等地享受幸福,享受这一段平凡、却隽永的快乐时光。
至于老者同小童:
前者大多提着一篮软糕沿街叫卖,篮子里有刚出炉的芡实糕,还有解渴的梨汤同甜水。
后者则扎着两个朝天揪、穿一身大红小褂,蹦蹦跳跳地穿梭于人群中,胸前的银饰“叮叮当当”地响个不停。
所有人都在朝城南挤,因为那里有灯会。
月满冰轮、灯烧陆海,上千盏形态各异的花灯就这样堆放在道路两侧,灿如白昼,几乎照亮了金陵城上方的整片夜空。
如此良辰美景,自然不容错过。
可众人皆向南行,唯独沈惊鸿一人向北,他与千万人擦肩而过,对四周的热闹景象仿若未闻。
*
突然,沈惊鸿在街边的一处小摊旁停下脚步。
因为他看到了一样熟悉的吃食:元宵。
南方把这个东西叫做汤圆。
北方自然也过上元节。
只是同南方相比,两地在习俗上存在着一些差异。
最直观的是食物——
南方的汤圆是“包”出来的,而北方的元宵却是“滚”出来的。
小儿手掌大小的糯米团子,填入豆沙馅,下锅过一遍水后,扔进盛满糯米面的笸箩内滚上一圈又一圈,直至通体粉白、圆润饱满。
庄稼人的幸福就寄托在这简单的口腹之欲上。
日暮苍山远,天寒白屋贫。
忙碌了一整年后,在冬日农歇之时,一家老小躲在砖石砌成的瓦房内,围坐着火炉,一同烤火、说笑逗趣。屋外是大雪纷飞、寒意萧瑟,屋内却火光融融。
此情此景,再吃上一碗热腾腾的元宵,芝麻馅的汤圆三两口下肚,就这样从胃里一直暖到心里,便是难得的幸福了。
沈惊鸿停下脚步。
他已经有许多年不曾吃过元宵了。
也有许多年不曾正经过上一次上元佳节了。
摊主是一个上了年纪的老伯,头发花白、皱纹满面。
只见他拖着一只跛足,正费力地在几张小桌间穿行,还时不时地添汤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