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八

马车摇摇晃晃走了三日，越过茂密的山林后，便是一片朗阔的平原，远远可见大河横亘，蜿蜒向远方，气势颇为磅礴。

伯姬在若阿山的时候看过很多风物志，对诸国地貌有些了解。雍都处于天下之中，周围群山环绕，有淇水从城南流过。淇水汤汤，滋养沃野千里，因此雍都历来都是富庶繁华之地，雍容耀眼之所。可惜，随着王室的衰微，诸侯不臣之心昭昭，接连的战祸和争斗，不仅让天子的王畿之地越来越狭小，而且也渐有凋敝之态。

“可以停一会儿吗，我想下去看看。”伯姬揉着腿，询问道。

公孙溯之点头，轻笑：“束薪，停车。”说罢，微微侧首，对伯姬道：“可是累了？你大概从未做过这么久的车。是我不好，让你受委屈了。”他说话的语气一向都客气又温和，让人觉得舒服。可是伯姬仍旧是敏感疏离的，陪着一个不算熟识的人千山万水，她从没有想过。

马车缓缓停下，公孙却先下了车，他很自然地伸出手去扶伯姬，像极了一个行动自如的人。这样的周到妥帖，是刻在骨子里的礼貌教养，让伯姬有一种被珍视和爱护的温暖。她没有拒绝，将手递到了公孙的掌心之中。

他弯了弯唇角，笑得含蓄。阳光照在他的脸上，让他清秀俊逸的脸愈发动人心魄。她一向知道江慕昭生的好看，觉得天下男子皆不如他，就算韩秋木经常以美男子自居，也勉强算得清秀能看。可是眼前的这个人，就算他的眸子因为不能视物而略有晦暗，也不能掩盖他五官的精致干净，气质的端雅入骨。

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我的腿都坐麻了，怎么还不到。”伯姬眼波微转，语调软软的，神色却带着犹疑，贸然跟随他来了雍都，一切情况都未可知，自然，麻烦也是未可知的。

公孙慢慢抬起手，放在自己的眼睛上，瞬了瞬眸子，忽然道：“伯姬，你其实根本不想随我回雍城，对不对？你只是想要离开华国，是不是到了雍城，你便会离开？”

他说这句话时，脸上带着几分伶仃，一双眸子中带着掩藏不住的失落。看惯了江慕昭的高傲，竟不知男子还会有这样无助的，让人心疼的感觉。

她心下软成一片，讪讪道：“不是说好要给你治眼睛么？”说完又有些后悔，这样的话一出口，好像不去也得去了。

然而听她这样说，公孙的脸上却忽然浮起了一抹笑意。这种发自内心的开心和愉悦，让他整个人看上去阴霾尽扫，少年气十足。

“我就知道，伯姬最是言而有信。”情不自禁地，他又捉到了伯姬近在咫尺的手，紧紧地，手心上有薄汗微微：“伯姬如此待我，我该如何相报？”

伯姬觉得他有些夸张，不过是举手之劳，如何当得起这样的感激。他虽然总是浅笑温润，但是伯姬能够看出他的孤独和疏淡。不同于江慕昭的孤傲，公孙的疏冷也是淡淡的，敛在他清俊的眉眼下，仿佛蒙着一层雾一般的忧愁。

她缩了一下手，耳尖有些红：“我观察了数日，你的眼睛是为毒所侵，这毒下的不深，所以你还能看到些模模糊糊的影子。治起来大概不难，我斟酌着用药，也许很快就能好了。”

“我知道，”公孙的薄唇微微颤抖，五官有些脆弱的美感，“我一开始就知道自己是中毒了，可是没有人肯理会我，也没有人敢为我医治。”

伯姬听到他的遭遇，不免心疼，说话的声音都带着几分柔软：“为什么要为不值得的人，不值得的事伤心呢？那些伤医的能力本就有限，就算让他们治也不过是徒劳无功。这次你回来，再也不能让那些人欺负了，得好好给他们些教训才好。”

江慕昭说，她有时会有莫名其妙的莽撞，迟早闯祸。可她却觉得若是人人都如他一般尽心谋算，步步思虑，岂不会太累。她这个人，装得再冷漠，还是看不得人受委屈。尤其是这个人还救过她，给了她比别人更多的温暖和善意。

“你也认为该给那些人教训？”公孙挑眉，问。不知为什么他的轮廓那样干净温和，却因为这小小的一个动作，生生多出几分凌厉出来。

伯姬点点头，又想着他看不到，便说道：“殿下只想着退让，只会任人宰割。这本就是个人人都有争心的乱世，想要有个立身之所，不是什么过分的心思。”

她看到他又笑了，不是浅浅的微笑，而是有笑意漫上褐色的眼眸，仿佛从心里都愉悦起来。

“我知道，你是心疼我才这样说。”他说道。

伯姬一愣，因这句话里藏着一丝暧昧让人不免遐想，可他说得光风霁月，磊磊落落，倒显得多想的人不够君子。

上车后，两人又陷入了沉默，风吹着车上的佩玉，鸣珂阵阵，清脆悦耳。伯姬忽然明白了自己一路上的困惑来自何处。

“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你站在舟上吹笛，雾气深深，笛声清越。”她说话的时候喜欢弯着一双漂亮的眸子，好像只是漫不经心地在谈论着天气如何，“明明水路更方便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