挨打
他爹娘感情不睦,母亲柳氏常年在城外庵堂清修,每年冬月才回来,回来夫妻俩也不在一处住,柳氏住在八苦堂,江敬回住竹庐书斋,只一墙之隔,偏两相避着,又不和离,就这么相互熬着。
他是老夫人一手带大的,年幼时还刻苦上进十岁就中了秀才,只是后来不知怎么,渐渐改了心思,耽于玩乐不思进取,不愿见他娘,也讨厌江敬回,江敬回在外地做官时还好,自江敬回调回苏州,父子俩则是见面就掐架,江敬回越逼着他读书上进,他越顽劣不堪。
想着这些,老夫人怜爱道:“是他不好,咱不要他,咱祖孙俩好好过。”
江晏之软和声气儿道:“祖母,能不能把和邵家的婚事退了,我不想娶亲。”
“你这孩子,”老夫人苦口婆心道,“你年纪不小了,祖母平日惯着你,把你惯得无法无天,不找个人管着你,哪天我这把老骨头两腿一蹬,你可怎么办?再说,退亲岂是你说的这么容易,你不打紧,你让人家姑娘怎么办?”
“我又不喜欢她,她也不想嫁我,我们成亲不会幸福的。”
“晏之,你听祖母跟你说,什么情啊爱的都是假的,相敬如宾才能长长久久,祖母年纪大了,管不了你多少时日,你娘在庵堂住着,你爹跟他官帽子过,祖母年纪大了,家里不能没个管事的人。月如是个好孩子,你好好待她,她也会好好待你,你们会过得好的。”
江晏之不再作声,呆呆地望着床帐顶的结绳。
会过得好吗?
他不信,这种被迫结合的婚姻不会有好下场的,他爹娘就是最好的证据。
像床顶这两条各不相干的绳子交汇在一起,交汇处坠着一只驱蚊香囊,很快又分开各朝一边,若非架子床有四角,这两根绳子无尽延伸出去,也绝不会再有交汇的一天。
他就像那个驱蚊香囊,绣得花团锦簇,却只能孤零零坠在半空,什么也挨不着。
老夫人见他不说话,又苦口婆心道:“你不为你自己想,也为人家姑娘想想,城西何家姑娘就是被人退了婚,过不下去,不得已投缳自尽。晏之,这世道如此,女人比男人艰难很多。”
老夫人劝了半天,江晏之也不应声,老夫人只好让人看着,等他自己想清楚。
郑嬷嬷扶着老夫人从江晏之房里出来,忧心忡忡问:“大公子这样不情愿,逼着他娶,将来会不会成怨偶?”
老夫人叹了口气,“没法子了,婚都定了,等到他心甘情愿那日,我这把老骨头都要化灰了,他爹娘又是不中用的,不趁着我还吊着一口气给他安排好,哪天我两眼一闭,这么大家业,他一个人怎么撑得起?”
说来说去都怨他大庭广众之下胡言乱语,可是她撑不住了,喜不喜欢的有什么用,江敬回喜欢柳氏,当初欢天喜地娶的媳妇,现在又过成什么样子了?年少夫妻老来伴,她就看中邵家小姐是个聪慧的,只望她嫁过来,能引着江晏之往正道上走,能撑起这份家业。
老夫人离开房门二丈远,不妨吸了两口冷风,猛烈咳嗽起来,郑嬷嬷忙用帕子给她掩着口鼻,等直起身来一看,帕子上都是血。
“老夫人……”郑嬷嬷无措地看着帕子上的血。
老夫人咽了咽喉咙,从她手里夺过带血的帕子,卷在一块儿塞进袖子里,认真叮嘱道:“把这事烂在你肚子里,不准叫任何人知道。”
郑嬷嬷锁着眉与老夫人对视一眼,只好点头。
老夫人推开郑嬷嬷搀扶的手,独自杵着拐杖,勉力撑起腰杆,若无其事的回自己院子。
残风卷叶落在她肩上,显得茕茕孑立,再怎么撑着也掩盖不住身子佝偻。
老夫人一走,院里又冷清下来,丫鬟小厮安安静静做事,没意思得很。
江晏之渐渐迷糊睡去,掌灯时分才转醒,江敬回坐在他房里,拿着几张纸在看,听到动静循声看过去,淡道:“醒了?”
江晏之没回答。
“你小时候的文章写得还不错。”
江晏之还是没回答,趿拉着鞋走到江敬回身边,伸手夺过那篇文章,转身放在蜡烛上点着。
江敬回叹了口气:“退婚不可能,你若真不想娶,可以逃,届时我会收邵家小姐做女儿,你逃了便不要再回来,去过你想过的日子,去闯荡江湖行侠仗义,成不成婚都由你。”
文章烧成灰烬,最后一点星火在脚底堙灭,江晏之抬头冷笑:“我才不会像你一样没担当又不负责,我一定会过得比你好,我们会相亲相爱、情深意长。”
江敬回摩挲着空荡荡的指尖,张了张口,想说什么,终究还是没说,起身离开桌旁,一只脚跨出门槛又顿住,平静道:“那我祝你,得偿所愿。”
从江晏之房里出来,江敬回抬头望向西边庵堂的方向,耳边仿佛听到咚咚木鱼声。
情深意长,他曾经也是如此期盼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