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馆 :杜鹃声里斜阳暮
崇祯十六年开春 1643年
过了十五,父亲忽然说要出门去,要我去收拾东西,准备换洗衣裳。
平日里,父亲的这些事物都是端娘打点的,如今怎么忽然问我?难道是他糊涂了?好生奇怪。
我说:“爹爹出门要去多少时日?除了衣衫,还要带些什么?我这就去告诉端娘。”
“你也去。”我的问题父亲一个也没有回答,反而回答了一个我没问的。
“去哪儿?”
“杭州。”
“去拜访什么人家,还是商铺?”
“去鹿鸣园。”
说完,父亲再没有言语,转身回到书房去了,没有再看我。
好些事情我想清楚了,又有好些事情却又想不清楚的。
由于拆看父亲的信笺,我知道了鹿鸣园是冯六郎家的产业,他家并没有听说有什么女眷,如何叫我去拜访?
之前我还在丝绸行里头做事的时候,父亲谈事情不叫我,为何现下我并不管事了,又要带我去杭州?
还有,冯六郎好好的在信笺里问候我和小璨做什么?
于是我就明白了,起码明白了七分。
正月十八,端娘留下来照顾小璨,我和父亲带着月白,并两名仆童乘船而去。
去杭州前夜,行李已经打点清楚,移到了小船上。由于载重,那船吃水深了一寸余。
船系在青石栏杆上,我站在青石码头上,我在岸上,月亮在水里。
恍惚间,我看见一叶小舟从水中浮起,追逐月光而去。从左岸进入宽阔的水道,穿梭过草洼,游弋过望溪,汇入白鲤江。顺流而下,九转而上,与粼粼月色共同溶入茫茫江水,驶入惊涛骇浪的三峡,流向蜀地,流向云南,流到我看不见的地方去……
夜深了,船还停在原地,我回家去了。
这些年,父亲所经历的件件桩桩全是失望失意之事,我再不能雪上添霜。话虽这么说,说是为着父亲,其实也为着我自己胆小害怕。那船太浅了,根本经不得深水,再说我也并不知道该怎么走,不知道出了湖州后,天下水路是否还都这般平坦;再说路上要走多久,没吃没穿了又该怎么办?外头正人相食。
小璨已经睡着了,我打开水经注,抽出一张笺纸。这是一张蜀地的轧光笺,画着岩石高耸,枯松绝壁,栈道飞鸟。与小妹卧游,某具。
蜀中水好,那花笺几乎透出青瓷白玉的颜色,分外显得青天之高,蜀道之难。
北邙山,与小妹卧游,某具。
关中沃野千里,与小妹卧游,某具。
都是四个月前的。
一盏灯火燃尽,万里江山化为纸灰。
就像小时候做错事那般,我总想着先责怪别人。馨远重要,可我父亲、妹妹、端娘、还有陈家就不重要吗?我又不是活在戏文里。天下熙熙攘攘,各人有各人最为要紧的事情。他撇下我走了,对他来说,道义为重;对我来说,陈家为重。
数月音信全绝,我不等了。
出了湖州,换了大船,江面远比我想象的更宽更广,茫茫水道一望无际。儿时读书:谁谓河广、一苇杭之。可见古人是如何的不切实际。
每每路过市镇,就要停船泊岸,装卸货物。我坐在船舱里,瞧着岸上的人忙忙碌碌。主人家呵斥装船的人要手脚麻利,轻拿轻放;管船的人呵斥纤夫不要偷奸耍滑,不肯出力;人人都呵斥流民莫要挡路碍事,舔颜乞讨。
可是那流民太多了,在码头被驱散了,又沿着江岸行走,缓缓的,木木的,一个个如同被夺去了魂魄,老者无言,壮者失声,就连怀中抱着、手里牵着的孩童都没有一丝哭声。
那些做母亲的,或许是觉得自己再也撑不下去了,就安安静静地将孩子包裹了,放在显眼的石头或树根下面,自己一个人悄悄地往前头走。那也不叫走,也不叫爬,只能叫挪动,积攒着全身力气,半晌挪一点,又挪一点。务必使得自己离孩子远远的。或许她们心里头还存了念想,没有了垂死母亲的负担,有人就会将这无主的可爱孩子抱了去,养活着。
可是,更多孩子,就那么躺着,从正午到夜晚,从夜晚,在到正午。以后,再也没有任何夜晚和正午了。
船刚刚离岸的时候,我瞧见一个人,倒是穿着件麻布棉衣。一路拖拖拽拽的向前行走着,忽然间,外头的麻布给树枝子刮破了,木屑、芦苇花、枯树叶子飞雪般地朝外头散落飘飞,可这人连头也不回,只是木然地沿着江岸走着,不知道要往何处去。
若是瞧过了这副景象,寺庙墙壁上的十殿阎罗图景就再也不算骇人了。
我缩回仓中,打开一本书来,是杜少陵的文集:《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
穷年忧黎元,叹息肠内热。
馨远做的终归是对的。
居庙堂之高则忧其君,处江湖之远则忧其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