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水

两人过桥走到对河处，河面上一辆舫船徐来，船内烛火通明，船头镶了飞狮镀金纹饰，船身上是狮子滚绣球的五彩透雕，内有一名琵琶女于舱内弹奏。

有二人于船头伫立，其中一男子身姿风流，倒瞧不清具体面容，一身白色衣衫，潇洒飘逸。

殷离觉着他姿容出众，多瞧了人两眼，冷不防对方忽然看向她，她忙垂下眼睛躲闪。

想了想又回转过来，她就是多看一眼，心虚什么？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呀。

沈冽见她看得入迷，漫不经心道：“才来庄府几天，便将这三皇子的底细都打探清楚了？”

听他这样说，殷离才知道这人身份，迎上他视线笑道：“是了，三皇子天人之姿，如何是我身边这莽夫臭汉能比的？”

沈冽微眯了双眸。

他身长八尺，身高肩阔，面容俊逸，多少女子往他书案上塞情信，去年七夕，王二可是背了一箩筐的花笺回府，现下他走在这长街上，多少女子对着他横送秋波，眼前这瘦猴竟然道他是个莽夫？

她抬头，看向这厮的脸，他下巴微扬，墨缎衣袍，袍边镂空一圈云纹，层层攀爬而上，细细密密绕着袖口而过，满是疤痕的右手温温柔柔地笼在袖里。

有风吹动不经心洒落额前的发，墨色的瞳也随之一动，牵引了身后的元宵爆竹，金丝耀眼的光倾泻开来。

沈冽轻笑一声，“你可知有一曲词唱的是我？”

她皱眉作不解样。

戏台上古筝清音缭绕，卖唱的拉弦作唱，正唱到那一句：

“单骑戍关山，金矢收长陵。破虏归来时，挑帘望，看沈郎。”

谁人不知这沈二郎自小便随镇远将军驱驰四方，戍守关山抗乌孙，长陵退胡人，别家孩童还在院里边玩泥巴，他沈冽就已将敌军的首级作球踢了。

此时那墨瞳满是得意，这笑意与他平日的嘲讽与假笑毫不一样，里面满是快活之色，他唇角勾起，张扬至极，就差没把那“我是美男子”几个字写在脸上了。

倒真是个美男子。

她双手环抱，上下打量了一下，最后轻轻摇了摇头，“你也就比潘安差了百来个城北徐公吧。”

沈冽内心腹诽，丑女就是丑女，审丑不审美，年纪轻轻便不会辨别何为美丑。

二人来到摊前，瞧见小饰物极多，她还在细细挑选，沈冽指尖轻点，这处一样，那处一样，

再大手一挥：“都不要，其余的全包起来。”

她目瞪口呆，一时间惊掉了下巴，忙对着摊贩辩解：“我……与他不认识。”

他的嘲笑之情溢于言表，摊贩搓着手，两眼冒光地：“官人，老规矩，还是送至庄府是么？”

沈冽点点头，行走至下一摊位。

她也学着沈冽的模样，拣了一块荷囊，是释青色的样式，上头绣有一只水鸭子，试探道：“店家，这个，记在庄府账上。”

结果对方柳眉倒竖，双手叉腰，一把夺过荷囊，怒声：“哪里来的妆疯的，没有钱就算了，还想诳老娘，滚一边去！”

她悻悻收回手，正对上沈冽嘲笑得极大声的眼睛，语气有些弱：“我出门忘带银钱了。”

沈冽两手摊开，笑笑：“巧了，我沈冽出门，也从不带银钱。”

她心里头暗骂这豺狼诡计多端，每趁他步至下一小摊时，便凑着脸，举着想买的小饰物，对商户笑:“那位是我家主子，麻烦您，再捎带上这物件。”

直到时辰不早，两人打算回庄府，徐步至渡口处，殷离忽道她要改坐华船，沈冽不置可否，举步跟随，踏入华船之内。

此处倒比在渡船上更为舒适，还有坐卧之处，内里放置了熏笼烤火，她将一盏细兔子灯抱在怀里——自然，是跟在他屁股后头刷他的脸蹭来的。

沈冽斜眼一看，那双手粗糙红肿，呈紫红色，哪里像个女郎的手。

因上过夹刑，曾皮肉溃烂过，严寒时更是时常生冻疮，他眼前迅速闪过那日她上着木枷，伏身在地，一双手血肉模糊，黑黢黢，脏污污，浑身没有一块干净的地方。

他蹲下身，这家伙啐了他满脸唾沫星子，眉宇间的神气，尽是厌恨，一点不服输。

此时人就在他眼前，人靠衣装当真不假，一身的绫罗绸缎，将这块铜丸紧紧裹缚，竟也衬得眉是眉，眼是眼，有了些女子的纤弱婉转，她面容柔软了许多，长的睫与一汪春水的眼，连看着兔儿灯的神色都带了款款深情，直挺的鼻下，是一张小而饱满的唇，只是脸色过于苍白，带了些病态。

一双多情目，使得张扬时一怒一威都带了些娇嗔薄怒的姿态，灵动非常，双眸里藏了星子在流光溢彩。

他不禁惋惜起这幅好皮囊，美人的模子，却是只……爱咬人的疯狗。

生猛，野蛮却顽强。

若她不总是张牙舞爪的模样，抛开别的不说，他倒很是欣赏那样的性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