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水
见隔墙的宅院久无人烟,觉得此处倒是合宜。
江洵回道:“我也以为那儿没人,前些天一打听,早给人盘下了,只是那主人家是个行商,不常在岭南,这宅屋也空置起了。”
“唔……那真是可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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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到年关,缃阳的雪已开始落了及踝深,萧道成踏着这冰雪,一深一浅,往山间小道走。
白茫茫的月照至雪地上,闪烁着异常刺目的光,蓦然地眼前出现了一轻快身影,她饮了酒,面上还泛着红晕,林策槐送人出门时,朝他使眼色,“照顾好你小师妹。”
他只是心无旁骛走着脚下路,她落在身后,不知在干什么,直到他停下脚步,等人跟上,然而身后没有走路的声响,他徐徐转过身,见她站在一棵树下,不知在瞧什么。
他出言唤人,狡诈的庄离小碎步跑来,让他也往那树下瞧瞧,“我方才见着一只头顶白冠的笨鸟,呆得很,师兄,你见多识广,来瞧瞧这是甚么鸟。”
萧道成面上不带表情,但还是顺着她所指之处走去,“天色已晚,山林间恐有野兽,不应在此处逗留。”
他才到树下,便见树上一只夜枭厉叫了一声,随机扑翅高飞,震落了树间一堆雪,扑簌簌落在他身上及颈间。
他顶着满头的雪,面色黑沉,看向身旁咯咯笑的庄离,她还要指指人落满雪的脑袋,“师兄,你可看清了那只白冠鸟?可是呆得很?”
始作俑者自个儿笑得捂肚子,他这样的老实人拿人没有办法,然而恶人自有天收,她才要举步走来,一脚踩在冻土上,摔了个屁墩朝地,听她忍痛的哼哼,萧侍郎头一次生出了幸灾乐祸的感受,他一面出言嘲讽,一面朝她伸出手,“师妹可要小心了,狡猾的人常摔倒。”
思绪从回忆中抽离,此刻只有打着旋的风从耳边呼啸而过,他踩着落满雪的山路小径,提防着脚下的冻土,继续往前走。
走至林策槐宅邸,林策槐与师母来迎,天气太冷,在堂内饮酒,林策槐远在岭南的胞弟远程寄来了一团竹筠云雾茶饼,师母细细碾磨,茶香便出来了。
萧道成咦了一声,“这茶香熟悉的很,可是今岁岭南上呈的贡茶竹筠云雾?”
林策槐笑了,“你鼻子倒灵,确是竹筠山所产的茶。”他忽得反应过来,“这竹筠山是我天水名山,何时竟是御贡之茶了?”
萧道成面上带笑,“此茶产于天水,正是师父故里天水所产的贡茶,是今岁新进的御贡,太子殿下尤为喜欢,本扬言要赠我一盅,品了一盏茶便反悔了,竟有幸能在师父这处尝到。”
林策槐难掩惊讶,“天水竟也能有御贡之物?”他细细地闻了又闻,又急急地要自己上手来碾磨,恨不得当即点一碗茶来品品味道。
天水正是这林策槐的出生之地,然而彼时的天水,穷困破落,民生凋敝,他三岁能诗,七岁能赋,虽未在天水唯一的那座小破庙充当学堂的县学进学,却得了彼时于县学任教的一位儒学先生引介相助。
接下来一路求学,关关难过关关过,永康十七年举进士,任中书舍人,后又出知金陵,升任参知政事,恭宗帝山陵崩后,他深记知遇之恩,自己也培养了一众门生弟子,风光过后,他致仕隐居,唯讲学授课,除门生外,达官贵人尽皆谢绝谒见。
也只有他自己知晓,从那样落败的天水,他一步一步走的有多艰难,难到他需要为自己的出身安个好名声,将自己的宗族附会为彼时汉南有名的林氏大族。
竹筠云雾碾磨成粉,置入茶碗,注沸水以茶筅点茶,茶香无处不在地将人包裹起,他念起小时候那片总被云雾笼罩的茶园,听见萧道成道,“师父尚且不知,天水不单有这竹筠云雾,今岁上贡的还有荔枝墨与粉笺纸。”
看到林策槐眼中的讶色,他忽然想起些什么,“照这样看来,天水县学也修葺完毕了。”他为林策槐解答,“前些日子,衍之于宅邸收到一封自建州天水而来的信函,拆解开看,原来是这天水县衙欲兴县学,恳请我助力上呈天听。”
林策槐纳闷,“他如何知晓你的宅邸?又如何知晓你定会相助?你的美名竟也传至岭南那荒僻之地了么?”
师娘已在为二人分盏,萧道成饮一口,果然香醇满口,清冽又带回甘,似还能感受到云雾缭绕身际之感,他回答,“虽不知他是如何得知,不过既是兴学事宜,衍之自然乐而为之。”
林策槐沉默半晌,只问他,“天水县如今的知县是何人?”
萧道成记得深刻,还打听过这人的出身,“许端,字致远,雍州定安县人士,祖上行商,在定安县作绸缎生意,虽读书出身,然而屡试不第,往建州天水捐了个官,过了年关,该是他上任的第三年了。”
林策槐眯了双眸,将这名字念了一遍,“好,好,许、致、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