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姐
黑漠漠的夜中,殷离睁大了双眼。
原来竟真是如此。
被狱卒绑缚走的赫连定,看着她口中的嗫嚅,从口型来看无疑是彼时王哲口中用乌孙语叫出的阿姐。
被王家族人按捺下的随风,对着她哑声叫唤,分明是在唤她阿姐。
她赌自己不会记错,也赌赫连定不会对她用强。
赌对了。
随风察觉到她的轻颤,以为是疼痛所致,他揽过人,心焦地问道,“可是哪里疼?”
手上却触到一点温热,他慌乱一瞬,指节抚至人面上,才发觉她已是满面泪水。
可那眼泪竟似无源之水,如何也止不住,他的袖口泅湿了一大片,随风着了慌,“是我的错,是我该死,惹了阿姐难过,莫哭,莫哭,都是阿定的错……”
热泪从面颊滑落,一滴一滴,浸湿了耳下的软枕,她隐忍着,小声的啜泣。
随风心软得一塌糊涂,他给人揾泪,又一下一下轻抚着人的背抚慰:“过去的事都不算了,现在我们在一起啊。”
接着,像是要转移她注意力一般,随风从衣襟内掏出一个玉坠儿,悬挂在她眼前,哄人收住眼泪花儿,“这块玉坠,我也有一个,与你的那个凑成一对儿,那时我在狱中,就是凭借这玉坠儿认出的你。”
殷离怔愣,见着他的那块玉坠,手抚上去,还带着他身上的体温,温润的昆仑碧青玉,繁复的双螭纹环抱着一只游龙,与她胸口佩着的玉一致无二。
她抚摸过这玉太多次,知晓随风的这一块是再高明的匠人也仿造不出的。
难过又失望的感情涌了上来。
随风音色柔和,似是声音再大一点,会打碎眼前这美好幻影一般,“我们有一个妹妹,出生后的第三日就过了身,她还那样小小的一团,我难过了许多天,母亲消瘦了好多,那夜我伏在她膝头哭,她告诉我,我还有一个阿姐。”
随风拨开她黏湿在面颊上的发,“可她不在乌孙,而是中原,那时我尚不知中原是什么地方,只知道我还有一个阿姐,在这世界上的一个角落……”
克须靡的反叛就在一夜之间,那日的乌孙庭也像常时一样,父王与左右贤王、左右大将在龙庭议事,母亲在帐内做针黹,他在草原上骑小马驹,还未像平时一般,玩至日暮尽兴,他的侍从伊古便急着赶来,不由分说地扛起他回营帐。
他在人背上挣扎,直到见至帐内母亲惊慌的神色,美人泣泪,谁见都心生恻隐,他问伊古,阿母是怎么了?
伊古不回答,只是开始收拾行囊,他伏在陶婉的膝头,还以为是自己贪玩惹了人伤心,讨好般得要得到阿母的原谅,阿母总熏一身的鹅梨香,与乌孙的蒙药香截然不同,一呼一吸间,皆是自然新鲜的甜香。陶婉抚着他的发,从胸口处解下块玉坠儿,告诉他,在此间还有一个阿姐,带他去找阿姐。
他眼里闪着兴奋之色,“真的么?我还有一个阿姐!她叫什么名字?又长什么模样?她会捺骨码么?”
那时他还读不懂母亲脸上的悲色,她从来美丽又优雅,像是汉人做的那些彩漆屏风,嵌了螺钿与金银片的拣妆,与草原的粗莽、血腥始终保持着距离,这格格不入的美吸引着粗蛮的乌孙男人,父亲为讨她欢心,在赫连山深处造了所汉宫殿,克须靡屠尽赫连一族,埋杀父亲所有的姬妾,独独把这个汉宫神女据为己有。
到夜间时,他藏在描金箱笼里头,手中紧握着母亲给他的玉坠儿,被伊古送出了乌孙庭。
他那时十三的年岁,才被父王立为右谷蠡王。
他擦拭她濡湿的眼睫,“我找到你了,可你认不出我,我是乌孙人,你们宋人都恨乌孙,我那时想,万一你也恨我……”
随风言语里的母亲,与她没有关系。
她不是迟钝的人,庄图南带着她去祭奠陶婉,在回忆起陶婉公主时面上的神情,都是谈论殷眉时从未露出的。
他说想埋在风沙里,究竟是想要与祖父殊途同归,还是想要离他的陶婉再近一点点呢?
她越来越难受,只觉得身子都要沉下去,看向眼前这个或许有着骨血的兄弟,指节抚过他的眉眼鼻唇,陌生又熟悉,“她……是个怎样的人?”
随风温顺地垂下头,任她指节游走,他沿着人的掌,贴上面颊,“温柔和嘉的性情,倾国再倾城的容貌,雍容闲雅的秉性,哪里都好到了极处。”
哪里都好到了极处,大宋第一美人,敬武长公主的掌上明珠,在乌孙,在西北人人称颂的右夫人,有这样一个母亲,如何不荣光呢?
可她还记着,在休水村一个小小山坡上,有一处小小坟茔,里面埋着的人还没有被她遗忘。
那是生养了自己十四年的母亲。
漠里似乎又起了黑风,北面有风打着响哨呼啸着奔来,莽原上传来渺茫的狼嚎,毡帐似也在这突袭中微微战栗,随风枕着她的发已深睡,一只掌将她的手握在手心,面上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