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2 章

在医院等着手腕长好的这段时间，我开始经常做梦。

打着吊瓶做梦，脑子发晕做梦，蹲着穿鞋做梦。我摔进浴缸的时候磕到了脑袋，医生说我有点脑震荡，除了让我恶心想吐，还让我每天睁开眼都感觉眼前的世界在倾斜。也许是这个原因，我的梦变得特别多，特别真，做梦变成无时无刻的事情。偶尔，我会分不清究竟是哪个世界正盛放着自己真正的人生。

我梦里有我，有爸妈，有朋友，当然也有周子建，这部分和现实生活等同。但同时，我梦里又不只有我，有爸妈，有朋友，有周子建，还有我最近最常思考的，与周子建在余生中的千百种可能。那是平行世界里存活着千百个我，千百个周子建。我们可以随意死去活来——无关生死背后的真相，死去仅仅是为了爱情。

爱情，爱情，该死的爱情。我爱你，但是whatever，去他妈的爱情。

梦里的周子建以不同的表情不同的装束重复向我说出这句话，是呢喃，似咒骂，语气缤纷，全都塞进我的耳中，爆发出巨大的回响。

多么鲜活的声音。

不是奄奄一息的我，也不是被奄奄一息的我拖累到奄奄一息的周子建。我们不必忍着心酸相爱，不必逼着自己时时刻刻在灼烫的心酸里睁大眼睛。

我想那才是对的，那才是我们应该拥有的爱情。

明明那才是对的，那才是我们应该拥有的爱情。

但现实是他不理我了，也不理会我所热望的爱情。他依然照顾我，依然陪着我，但是拒绝亲近，拒绝沟通，完全消解了我一味思考爱情而带来的精神麻痹作用。我知道那是他的报复，但又明白那绝对算不上是报复。如果他想要报复我，何必这么麻烦。他只需要一走了之，寄给我离婚协议书然后抛下我再也不管。哪会像现在这样，和我生气结果自己气得半死，趁我睡着还得掀开我的衣服看看伤口有没有结痂或者发炎。

他在等，等我说对不起，等我向他道歉承认自己是在胡来。

我也在等，等他说我理解，等他自动放弃我然后消失不见。

我感到疲倦。因为他明明就清楚我到底为什么会自杀，他明明知道我是多么热爱和眷恋这个世界。他原本应该是我的盟友，原本应该是我唯一的凭借。但他退缩了，他松开我的手，让我独自面对这死亡威胁之下生命庞大的阴影。

也有可能是我想错了，也许是我过于理想化了我们的关系。他没有我想象中那么了解我，也没我想象中那么爱。他爱，但还没爱到让我放任自己因为尊严而死在他眼前，那种空缺他不想承担。这我都可以理解。

我想象了一下，如果现在生病的是他，如果是他在面对这慑人的、永恒的死亡和冰冻，我会怎么做。我不会像他一样大声呼救，也不会像他一样陪着出来旅游。如果他要死，我根本拦不住，我也不想拦，因为我根本不可能解决他的痛苦。

我会死在他前面。我也是个懦夫。

但他不需要我纠结是不是去拯救，因为生病的不是他，是我。是我在失去脚趾，是我在失去手臂。是我面临着他根本不可能解决的痛苦，是我为了维护尊严而选择去死。但我没想死在他眼前，我只是想死在自己手里面。

在我想明白这些之前，在我的伤口完全长好之前，我们首先收到了老家的来电。

周子建的爸爸心源性猝死。

他白着脸挂掉电话，下意识抓我的手，抓痛了我的手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