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洛神
二人饭毕,汪隐枝收拾碗筷,商辂一瞥,便看到汪隐枝内室小桌上的草稿。
只一眼,就看出她写的是自己午后在霞山上作的诗。
他不好点破,默默将目光移开了,却见汪隐枝已经洗好了碗,毫无平常女子的惭赧,大大方方地拿起桌上的稿纸。
“我的字很难看吧。”
她会写繁体字,但却不会毛笔字,什么抑扬顿挫的章法都不懂,更别提什么书法了。
商辂道:“天质自然,与儒童相比算得中等。”
他已然口下留情了,能上得县试的儒童都写得一手小楷,比之汪隐枝毫无章法的江湖体要好上不少。
汪隐枝却没意识到商辂给她留着面子,道:“还请先生多多指教。”
商辂一笑,行至桌前,信手拈来。
她将餐桌上的油灯拿到书桌,商辂已然写完一半了,书体就是规整的楷体,与印刷无异,笑问道:“你平时都写楷书吗?我想看你平时的书体。”
商辂抬头反问:“我的字哪里算得书体?”
汪隐枝又抬起油灯,嗔道:“你明明是计较我没给你润笔费。”
商辂哑然,忙说不是,又以惯用的行体写了一遍。他多习赵体,落字体势端谨、姿态朗逸,笔画似是层云流泻、清溪婉转。
他来之前,正在书院教习儒童八股,孩童作时文,他便在台上临帖,临的即是赵孟頫的《洛神赋》。
昏黄摇曳的灯火映着汪隐枝的面庞,商辂也不由得想起
——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髣髴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渌波。秾纤得衷,修短合度……
商辂一边刚刚收笔,汪隐枝便娇声道:“好看呀,我很喜欢……要是你能都落款上名字就好了。”
“好。”他的语气里带着自己都察觉不出的溺爱,又署了字和年月。
汪隐枝兴奋地拿起两张诗稿吹干——这可是状元的诗稿。
她念道:“别墅楼台俯碧湾,柳阴深处隔尘寰。主人无限登临趣,都在烟云出没间。正统八年七月初五,弘载。”
商辂童试、乡试的八股文都被印刷刊载过,现在淳安一带还在传诵他在宣德十年中举的时文,更别提有些同窗、学生清谈时偶引他的时文选句……以往都是大大方方,怎么这次被一个小女子念了短短一首诗,就这样紧张呢?
商辂道:“请娘子多多指点。”
汪隐枝一笑:“我很喜欢呀,情人眼里出羲之嘛。”
她也想得开,既然商辂愿意对她好,她自然要加把劲,毕竟女追男隔层纱——何况他们已经合过了庚帖。
包办婚姻就是爽快。
商辂额角渗出细细的汗,从前汪隐枝对他只是若有似无的倾心,他还能正己心规己行,刚刚她却直白地说出“情人”二字,叫他避无可避,只得心中一遍又一遍地默念思无邪。
他想借着天色已晚离开,刚开口道:“汪娘子……”
汪隐枝没给他说话的机会,问:“后天你可以陪我上街吗?”
他们是合了庚帖的未婚夫妻,在商辂的认知里,只要汪隐枝的要求不过分,他都会答应……但他的认知里,除了那些诗文的描画和传宗接代,也确实没有“爱情”这回事。
商辂沉吟须臾,耳上的赤红终于褪去,道:“也好,明日我回家看看老母,后天一早来此接你。今日天色已晚了,汪娘子尽早安歇,明早我给娘子送饭。”
说着,他便夺门而出,雨伞和墨锭也忘了拿。
所幸骤雨已歇,屋外星月几不可见,只剩黑夜沉沉,蛙声连连。
汪隐枝又看了一眼那方墨锭,不自觉地抚上腕上的几根银须,吹了灯预备睡觉。
——古代的灯油应该是挺贵的。
“咚——咚——”汪隐枝刚熄了灯,便有人敲门。
汪隐枝拿起了炉子边的火夹子,趴在门上道:“谁?”
“咚——”又是一声敲门声,声音很大,更像是要破门。
她在淳安得罪过谁?不至于是商家的人,那些流民应该也被控制起来了,难道是郕王吗?可她怎么得罪郕王了呢?
“咚——”又是一阵敲门声。
她心一横,开了门,大不了回现代也是好的。
暗影中又是两声叫唤,杯口大的一双驴眼与汪隐枝四目相对,灰黑色的驴鼻翕张,一对长长的驴耳支棱着摇晃。
她把驴牵到院外啃了几口叶子,拴回去了。望着书院的灯光,冁然嗔笑:“也不怕有人偷你的驴。”
汪隐枝回屋合衣躺在床上,才明白自己杯弓蛇影的惧死之心,又为切了郕王赏赐的虾须银镯惴惴不寐,一夜不能安寝。
翌日,山峦为夜雨所洗,娟然如拭,鲜妍明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