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你从前总是很小心，问我借半块橡皮。

0

秦顶又挨打了。

放学后，他被班上三个坐在最后一排的男生拦下来。三人把他堵在厕所门口，一顿拳打脚踢。

起因是最后一节课的最后十分钟，他举手向老师询问，这次的放假作业是什么?

三人边打嘴里边念道：让你多嘴！让你犯贱！本来老师都忘了！

秦顶蜷缩成一团，用双臂紧紧护住头，害怕脸上留下痕迹。他在心里默数，七下、八下、九下……这些人不敢太过分，平均下来每个人不会打超过十下。

“呸！娘娘腔的书呆子！装什么好学生！”

临走前，三人把他的书包打开，好像里面装的全是发臭的袜子，他们把手臂伸直，离得远远的，怕被熏着似的，只用拇指和食指，把包里的书和本子一本本捏了出来。

又松开手指摔在地上，三人分工明确，把自己负责区域的每一本都狠劲地踩了一脚，仿佛盖上了独属于自己的印章。

秦顶把粘有鞋印的书本捡起来收好，在些许围观同学的嘲笑声中，一个人去到厕所。

拧开自来水，他把衣服上被弄脏的痕迹浸湿后擦拭干净。运动校服上扩散的水迹，像是他内心中忍不住要爆开的屈辱。但比起身体的痛楚，他更加不明白他们这是为什么。

不多做作业怎么提高成绩，不提高成绩怎么考县里的高中，考不上县里的高中，就考不上好的大学。这不是和警察抓小偷一样的道理，他不明白班上那些同学为什么不懂。

回到家，他一口气写完了周末的作业。妈妈告诉他饭也做好了，有他爱吃的土豆丝。吃饭时，他一边看电视上播放的《大英雄狄青》，一边听妈妈讲那个有出息的表叔的事。

表叔九二年考上同济医科大学，是村里第一个名牌大学生，如今在河南省人民医院就职。这个故事秦顶听过无数遍，每次听，妈妈总会在结尾更新一小段。

“前一阵，村长他达害病，想去郑州的大医院检查检查。又听说大医院紧张，一张病床要排几个月才有。村长找你舅老爷问到了你表叔的号，一个电话，你表叔就帮忙把病房安排妥了！”

“嗯。”

“这不昨天回来，村长一家把你表叔都夸到天上去了！”

“嗯。”

“说你表叔本事大嘞，在省人民医院，恁大的医院里说话都管乎着呢！你表叔恁年轻，搞不好最后能混个院长当当！”

“嗯。”

秦顶点头嗯了几声，眼睛没离开过电视机一秒，像夜间的鱿鱼被发光的盒子牢牢吸引住。

“少看点动画片，你都有点近视了，等近视狠喽该抹不掉眼镜了！”

“嗯。”

“我也不求你以后有多大本事，能让你娘在村里挺直腰杆走路，就行了。”

“嗯。”

“还吃一碗不？”

“吃。”

“胳膊上咋治嘞？咋青一块？”

“体育课不小心碰嘞。”秦顶扒着碗里的饭，“妈，那我也考医科大学，当医生。”

熬更晚的夜，垒起更高的草稿纸，用掉一管接着一管的中性笔芯。秦顶完成了计划中的第一步，成功考上了县里高中的尖子班，学费全免。

妈妈很高兴，他很高兴让妈妈很高兴。

在假期借到高中的旧课本，提前预习高中的知识，秦顶按部就班地进行计划的下一步。他做好了接下来三年如一日的准备。

这在秦顶眼里没什么难的，上学就是这样的事，和医生治病救人一样。

秦顶很清楚脚下的路，和在同一个四方教室里坐着，却看不清未来的同学大相径庭。他大约五六年级就想通了，自己该做什么。他也只能做那些。

从那时起，他察觉每一天的日子都很相似，无所谓好坏。像夏天等待丰收的玉米地，辽阔、密集、带有刺刺的绒毛、前后左右每一根都长得差不多。

但即使这样的他……也没办法做到心无旁骛。

步入高中前的暑假，秦顶过了自己的十五岁生日，妈妈打破常规，给他买了一个超级大的六寸生日蛋糕，庆祝他考上尖子班。

那蛋糕足足有四五个往常吃的盒子蛋糕那么大，秦顶想，这下是不是可以许好几个生日愿望了。

不过秦顶读过渔夫和金鱼的故事，不敢贪心，在吹灭蜡烛时，他还是只许下了一个生日愿望。

他打听过，县里的高中制度是三年不分班的，他要和一群素昧谋面的人一起渡过一千个日日夜夜。

“希望……我能找到一个志同道合的朋友。”秦顶对心中的神灵祈祷。

算是他从小无数个愿望里实现最快的一次，在进入高中的第一天，就有人闯入了他多年无人问津的玉米地。

七年、八年、九年……过了很多年后，秦顶追忆起来，每次都会说，那一天是我人生中最棒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