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枝比翼
青布马车内宽敞富丽,软塌竹簟铺陈,冰鉴寒气森森,车顶挂着一盏琉璃鹤形灯。描金暗屉里分门别类放置了瓜果、糕点、茶水、衣衫、首饰、书籍诸物。
林昭方才男装裹身,为遮住玲珑曲线,特意塞了一团又一团的布料,顶着烈日排了半天队,早就闷热难耐,香汗淋漓。
待回马车上,忙不迭换了水碧色曲水折枝梅纹竖领斜襟长衫,磨磨蹭蹭扣好兰花金扣,掩住白腻颀长的天鹅颈,系上丝带。
她犹嚷嚷着热,非要把冰鉴搬脚下。
陈嬷嬷不理她,把冰鉴推远了些,为她打理好乌发,又斟了杯茶,打起了罗扇。
林昭收起擦汗香帕,袖口处一支竹签不慎滑落。
陈嬷嬷停下扇,捡起来,瞧着“连枝比翼”的签语,心情复杂。
传说三百年前,两位南北棋坛霸主乃一男一女,偶然间于此地斗棋,最终竟喜结连理。二人从此在长街隐居,兴之所至便收一二弟子,并留下十方棋盘与抽签结友的传统,棋盘街由此得名。
这三百年来,来棋盘街的人很多,抽到姻缘签的也不少。但大多是一方是姻缘签,另一方是别的签。至于双双抽到姻缘签的,仅有不到十对,且均是一男一女,最终竟都结成美满姻缘。
陈嬷嬷倒没觉得她家姑娘能碰上因棋结缘这等荒唐事,默认签语说的是林昭和太子,一边想着这签子倒是吉利,一边不禁埋怨道:“姑娘何必凑这个热闹?”
林昭吐吐舌,小声辩解:“我就是手痒。”
她以前是个跳脱的性子,父母娇宠,叛逆不羁,整日野玩,最喜欢练剑、骑射和打架。京都刺儿头见了她都得叫声“大姐”,连永平侯府小公子周锐都是她收的小弟。
九岁时,太后寿辰,小姑娘们纷纷展示才艺祝寿,或琴声悠扬,或舞姿翩跹,或歌喉清灵,或棋艺精湛,更有人连双面异样绣都信手拈来。
轮到她时,她掰着手指数数,自己好像没啥才艺,便奶声奶气想推脱过去。
谁知太后道:“不拘什么,只要是阿昭的心意,哀家都喜欢。”
她只得和着《承平曲》,硬着头皮耍了段剑术。剑光凛冽,身手利落,惹得周锐眼中异彩连连,啪啪鼓掌喝彩:“大姐头威武!”
她更得意了,用出刚学的“斩碧落”剑招,白光错落,潇洒风流。然而因年纪小,力气不足,尚不能精微控制,差点切了离席归来的裴策的脖子。
彼时裴策十一岁,但已有储君威仪。虽剑尖抵颈,利刃将他紧握剑身的掌心划破,开出大片血花,亦不动如山。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她,看得她发毛,生恐被诛了九族。
父母惶恐请罪。幸而太后宽仁,言是她想要阿昭舞剑,也是太子贸然闯入剑舞,不怪小丫头。只是最后调笑了句“这丫头倒不像首辅大人”。
这话说得没错。
林首辅曾金殿抚琴,引来百鸟翔鸣;与先皇对弈,被金口玉言赞棋中圣手;一幅字筋骨遒劲,铁画银钩,千金难求——
唯一败笔大概就是她了。
但凡有点才艺,也不至于闹到如此地步。
母亲抱着她的手一紧。她娇娇嚷了疼,引来太后似笑非笑的目光。
回府后父亲便没收了她的刀剑弓马。
她哭天抹泪地抱着母亲,希望一向宠爱她的娘亲能发发话,管管爹爹。但是母亲什么也没说,握着帕子低低咳嗽,眼泪滴到她脸上。
她惶惑不已,便不再哭了。
两个月后,爹爹纳妾。
五个月后,母亲病逝。
九岁的她在灵堂里守着母亲。饿了就用些陈嬷嬷跪求她喝的清粥,困了就蜷在棺木旁沉沉睡去。一觉醒来是在她闺阁大床上,床边坐着她父亲,双目充血,却容色平静。
小林昭想不通母亲为何骤然过世,看着这样的父亲又觉寒心、害怕。
她想啊想,终于把寿诞她的御前失仪、太后的讥讽、母亲的眼泪、父亲新纳的姨娘和母亲的过世联系起来了。
再往后,她成为了人人称赞的大家闺秀。
琴棋书画,一骑绝尘。
德言工容,京都表率。
太后曾看着她飞扬恣肆的草书,怔愣许久,道:“你这字,倒像你父亲。”
林昭彼时十三岁,闻言款款道:“太后娘娘谬赞。臣女习家父草书多年,至今仍是只得其形,不得其神,可见天资愚钝。本欲磨着家父教习,可惜,自母亲去后,父亲再不愿临草书了。”
太后手一顿,深深瞧她一眼:“阿昭过谦了。”又向太子道,“哀家乏了,策儿带阿昭去御花园转转吧。”
*
女子诸艺中,她最喜棋。女夫子叹服:“灵动飘逸,常做惊人妙解。可惜,可惜……”
可惜什么呢?
可惜生为女儿身,可惜她是首辅嫡女,于是再精湛的棋艺都不如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