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
见她双手掐腰,“方才张公不是还要我自尽,难道您不怕我报复吗?”
“旁人会,女郎却不会。”
“为什么?”
“因为我是无愧于天地的好官,女郎至真至孝,怀赤子之心,以直报怨,又怎么会因为私心而报复我呢。”
不会吗?
滢君反复琢磨着张汤的话,她当真如他所说般没有私心吗,或者说,她真如自己所说般冠冕堂皇吗,杀死李欣时,除了愤怒,是不是还有一丝,她自己也察觉不出的恨?
滢君握着那枚虎骨扳指。
可又为何会恨呢?
长安城下了入冬以来最大的雪,滢君与李陵跪在祖父门前,谁也不肯起身。
元狩元年春
“上元节前,长安不得治丧,孤亦无法,旌儿,陛下认可长安令的决断,没人可以改变。”卫子夫爱怜地抚摸着李旌的头发,李旌是她信任的女官,骤失家中幼弟,难免悲苦,她不由得想起,当年在永巷中听闻青儿被馆陶大长公主派人掳去的恐惧——昔日任人践踏的宫人已然成为大汉的皇后,那份连家人都无法保护的痛苦,却一直萦绕在卫子夫心头,锥心刺骨,是她午夜梦回都不愿忆及的绝望。
“皇后殿下,求您帮下官这一次,下官的幼弟才十二岁,如今却要背着一身罪名不明不白下葬。”
“旌儿,孤一定会想办法,但王夫人昨日诞下皇次子,阖宫庆贺,你是孤的长御女官,这样哭泣,教旁人如何看待椒房殿呢?”皇后亦有皇后的无奈,卫子夫隐隐担忧,她并未苛责李旌,只是又叹了口气。
“皇后殿下,下官一门断绝,如何能不哭。”李旌伏在卫子夫膝上失声痛哭,卫子夫抚着她的肩膀安慰,“旌儿,孤准你休沐,传羽林送你回去,你安心在家陪伴父母。”
李旌哭累了,睡在卫子夫膝头,卫子夫便将自己的衣服盖在她身上,皇后司掌内宫,今日尚有许多杂事——王夫人诞皇次子,陛下在兰林殿彻夜摆宴,御酒佳肴流水般抬进去,如今人不知醉在哪里,还得等她这个皇后命人去寻。
“殿下,长门宫翁主送来一罐蜜酒,说是进献王夫人的贺礼。”
“交由义卿过目,若无妨,拿去兰林殿,无需报与本宫。”
“殿下,南宫长公主请见,她还带了很多礼物。”
“请南宫主到正殿。”卫子夫与南宫公主平素并无太多往来,南宫忽然拜访,她心思百转,隐约猜出了南宫的心意。
陛下这位次姊,起初出降南宫侯张坐,张坐获罪国除,再嫁张侯耏申,耏申因为对公主不敬也被剥夺列侯之位,想来南宫的命格实在贵重,无功靠祖荫嗣侯的儿郎无法承受,而青弟先以军功封侯,又大捷归来,三子列侯,朝堂之上,只怕没有比青弟更显贵的公侯,青弟发妻已逝,如今青弟不到三十,南宫也只比青弟年长六岁,若南宫有心,青弟有意,二人年纪人才,倒也相宜。
“南宫拜见皇后,愿皇后殿下长乐未央。”
刘彻迈入椒房殿寝殿的时候,一笼熏香袅袅,他的酒意又上来几分,略有些昏沉。
“子童,怎么躺在这里。”他笑了笑,捞起女子的肩膀,“难道子夫也醉了吗?”
皇后华美的衣袍顺着女子肩头滑落,落入刘彻眼中的是一张英丽又哀弱的脸孔,她的脸上还挂着泪痕呢——大颗的泪珠冲掉了面上的铅粉,可爱又可怜。
女子迷茫地张开眼睛,惊愕失色的表情引得刘彻发笑,“陛下。”
“你是皇后的宫人?”
“下官长御李旌。”李旌也不知,她明明在皇后身边睡着,为何醒来时见到的却是陛下,连忙垂首,“陛下长乐未央,下官疏忽,与皇后殿下无关,还请陛下责罚。”
“李旌…乐安侯是你什么人?”
“乐安侯,正是家父。”
“皇后许你在这里?”刘彻倒在了卫子夫的外袍上,不让李旌看清他的表情,“说实话。”
李旌隐约知道陛下这样问她的原因——帝王临幸宫人并不少见,先帝唐姬、太宗慎夫人乃至高帝薄太后,都是宫人出身。
“是。”
“那你就留下。”刘彻闭上眼睛,“不要哭了,知道该怎么做吗?”
“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