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

春秋之听狱也，必本其事而原其志。志邪者不待成，首恶者罪特重，本直者其论轻。——《春秋繁露·精华》

“长安令义纵，拜见郎中令。”

义纵问询时，张汤在一旁观察起李欣的尸身，看到李欣颈间伤口时，眼中浮现了一种猫捉住老鼠时残酷的光，他不在乎死的人是谁，重要的是杀人者是谁，以及这背后代表着什么——张汤的目光扫过跪着三个孩子，滢君对上他的目光。

这个人，如阿翁般带着血气。

“是我。”李陵认得爽快，义纵接过李陵递来的染血银刀，与李欣尸身伤口相对。

“确是凶器。”见张汤颔首，义纵正色道，“杀人者偿命，郎中令若是没有异议，我立刻要收李陵入监。”

“慢着。”滢君放开了陵握住她的手，她不想让小哥知道她在发抖，张汤、义纵皆是长安城内一等一的酷吏，小哥若是落到他们手里，哪里能有命在，可这一切不是小哥的错，她和小哥还有一辈子要过，不能是小哥的错——不能是错！

“小婢！你还有什么话讲！”

“义君，我才是杀李欣的人。”

“小妹！”

“不错，的确还有一人动手，世子面上与喉间的伤处，非一人所为。”张汤皮笑肉不笑道，“女郎，你说出实情，非但救不了他，反而连自己也脱不了干系。”

“张公，小女不仅要说出实情，还要堂堂正正认下，因为小女此举并非恃力凶杀。”滢君向祖父拜了拜，望向张汤，眼中多了一分决然。

“堂祖封侯，李欣以堂祖功为己功，妄悖人伦，直呼我阿翁名姓，其罪一也；我伯仲二父未冠从军，夙夜不懈，伯父生生累死军中，仲父长守国门病逝，李欣未建寸功，直呼他二人名姓，其罪二也；我母为先条侯过继太宗主少子，同阿爷奉六礼约为婚姻，行事未有不贤，李欣言不称叔母，反呼我母为下婢，视孝文皇帝于何处、视礼法人伦于何处、视李氏宗族于何处、视人子之心于何处？”她字字铿锵，掷地有声，“此子辱我阿翁，辱我伯仲二父，又辱我阿爷阿母，不过欺在席者皆是小辈，身无爵位，可人子皆有血性，若不复仇，怎称人子？大汉以孝立国，我与兄长，今日如何杀他不得！”

血亲复仇——汉律唯一的空白，杀人者偿命，无罪即可复仇，为血亲杀人，不能简单归结于凶杀，这样的案子，往往在为官者的一念之间。

“女郎，你要如何证明，你说的是真话呢？”张汤信这个小姑娘说的是真话，“此子既亡，死无对证。”

“天地为证。”凡人皆信，冥冥中自有一种力量维持着世间的秩序，所以，他们轻易不言天地。

义纵忽然想起了自己的姊姊——他少年随张次公为盗时，义妁就是这样跪在河东郡守前，用她柔弱的身躯保护着他，以她数年为河东百姓行医的功劳为他求一条生路。

“若此子再为强盗呢？”

“天地为证，鬼神可鉴，若义纵再犯，民女当手刃此子，自绝于世。”

从那天起，义纵再也没想过继续做强盗，不是他怕死，而是怕阿姊为他搭上一条命。

“天地无情，以万物为刍狗。天地不能复世子生机，又如何为你作证？”张汤摇头道，“若你肯自尽以证，本官就相信你的话。”

“张公，公羊春秋有云：子不复仇，非子也。董公奉春秋为至典，陛下亦行董公之说。”义纵虽官位低于张汤，却是长安一县之长，此等决断，并不需要看张汤脸色行事，“下官以为，李氏女无罪，不需自证——还请乐安侯收敛世子尸身，即刻还家发送。”

李蔡口吐鲜血，急火攻心，生生气昏了过去。李广命李敢将堂叔送回家中，骨肉之情，血浓于水，父子如是，兄弟亦如是，李广仿佛瞬间苍老了十岁，威严的面孔上，满是疲惫与哀恸。

“郎中令。”义纵少年时便听说过李广在军中的盛名，只恨自己年少一时糊涂，逃了兵役，随同乡子好勇斗狠，后来又被陛下派往各地为官，再没了从军的机会。

“义君。”李广长叹一声，眼底似是有泪，“未能看顾这些小辈，是老夫之过。”

“郎中令何必叹气呢，令女孙才辩，不下太中大夫东方。”张汤笑道，“汤在杜陵老家还有个小子，名叫安世，生在建元六年岁末，与您家女郎应当年岁相仿，不知令女孙可有嘉约？”

滢君一时怔愣，这张汤好生奇怪，方才似乎还恨她不死，如今却要她嫁给他儿子。

“长安令虽有定论，只怕乐安侯未必肯让。”张汤看出李广不满，笑吟吟道，“郎中令，汤虽非三公，亦受陛下圣德，司掌律法，女郎入我家门，汤满门自当相护，保女郎周全。”

李广犹豫了——李欣之死将使他最疼爱的两个孩子蒙上死亡的阴霾，令儿若嫁去杜陵，远离长安，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阿翁，不要听他的。”滢君跳了起来——她跪得太久，晃了几下按在小哥肩头才站稳，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