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来
眼三夫人,欲言又止。
“有什么话直说罢。”
王妈妈垂下头,憋了半天,只憋出一句:“五姑娘昨夜受寒发了热,所以才起晚了。”
闻言,蔡老夫人睨了三夫人一眼。
三夫人笑容一僵,道:“泱泱这孩子从小如此,什么事都自己扛着,如今生病了也……嗐,怪我这个做母亲的粗心,昨夜里瑞哥儿闹肚子,我一时慌了神,没顾及到泱泱。”
说着,又看向王妈妈:“泱泱可好些了?请大夫看过了吗?”
王妈妈抿了抿唇,真想应一句:不止好了,还能跑能跳能骂人。
这话也就是在心里想想,她可万万不敢说出来,五姑娘再不受宠也是主子,在老夫人面前告姑娘的状,不是自己往坑里吗?
于是说道:“五姑娘没事了,估计这会儿已经在来的路上了。”
蔡老夫人:“这几日风大,是容易着凉,待会儿还是请个大夫去寄云院看看。”
王妈妈刚应下,不知是谁说了句:“五妹妹来了。”
王妈妈心尖一颤,回头就看见五姑娘昂首阔步走了进来,跟在后边的连皎气喘吁吁。
顾思玄跨过门槛,裙摆飞扬,行至蔡老夫人面前,习惯地拱手相拜,手抬到一半忽地顿住,然后别扭地福了福身。
“……祖母。”
听见这一声“祖母”,他浑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要他一个大男人学着娇滴滴的姑娘家讲话,简直比让他读书还恶心。
蔡老夫人没发觉异常,只觉得孙女今天生龙活虎的,比往日活泼了不少:“如今虽快到立夏了,但夜里风凉,还是得注意着身子。”
三夫人接话道:“是啊,你这孩子病了也不吭声,白叫你祖母担心。”
顾思玄见她怀里抱着个女娃娃,便猜这位夫人应该是陆五姑娘的生母,亲女儿烧了一夜都不知道,现在还有脸在这说教?
他没应声,转头与蔡老夫人道了谢。
三夫人脸上有些挂不住,大女儿素来与她不亲近,但当众落她脸面倒是头一回。
蔡老夫人看出两人之间的微妙,把孩子递给身旁的仆妇,道:“时辰不早了,既然都到了,便去偏堂上课吧。”
*
偏堂里早早设置好了桌案,外间春光明媚,惠风和畅,老夫人索性叫下人把两侧的门打开了。
徐徐花香穿堂过,令人沉醉芬芳。
陆家世代书香,宅邸布置也是极具风雅,立竹堂素来清净,今日家中姑娘都聚在偏堂,难得热闹了起来。
离偏堂不远处的一座八角亭中,对立坐了两人:一位白发苍苍,一位青衫墨发。
陆正延轻抚长须,笑吟吟望着对面的年轻人:“当年你父亲那篇《缙安论》名满奉京,连圣上也赞不绝口,若非世事无常,如今的朝堂当有他一席之地。”
“家父已故,门第凋零,当年那篇文章早已不知所踪,陆公还记得,晚生感激不尽。”
沈濯颔首,清隽平淡的眉宇间的内敛、深沉之气仿若天成,背脊挺直,不卑不亢,面对陆正延的打量,没有显露出半分低微或紧张。
时隔十年,他历经登科之喜、南州之难、丧妻之痛,这袭单薄的青衫下已是千疮百孔。
但好在他回来了,回到了十八岁这年——
建宁二十一年春。
他于乡试中夺得榜首,拜入陆老太傅门下,后来在立竹堂遇见了陆微与......
在漫长又难捱的少年时光里,他只想出人头地,匡扶沈家门楣,哪怕陆微与追随他去南州,哪怕失去了他们唯一的孩子,他亦没有丝毫动容。
前半生他在风雨泥泞里挣扎,踩着尸山血海爬到了宰相的位置,原以为这一切终于是苦尽甘来时,陆微与的死讯仿佛一把利剑,击碎了他所有的梦。
十年相识相伴,他曾坚定地认为,就算他一无所有,也还有陆微与,至少她不会离开自己。
直到那一纸和离书递到他面前,那张娇靥的面容不再展露笑颜,他才发现真正属于他的那个人,早已死在了雪天。
……
远处偏堂里传来清脆的嬉笑声,拉回了沈濯飘远的思绪。
“内子请了嬷嬷来府上授课,想来是那群小丫头闹了什么玩笑罢,”陆正延抿了口茶,转而问沈濯,“此次春闱你一举夺魁,不知对下半年的秋闱有何打算?”
沈濯起身一揖:“晚生才疏学浅,不敢持才傲物,唯愿承家父遗志,若陆公不弃,恳请您指点。”
时有清风平地起,撩动花枝,海棠微雨,衣裳哗然。
青年神色自若,淡如止水,唯有眼底蕴藏着沉淀一生的风雪与执着。
泱泱……
这一次,他定会把前世所有的遗憾和失望统统弥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