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的钟声响了

陆景行的整个讲述过程，语调，如平地的溪流，徐徐不急；声线，如初秋的午后，云淡风轻。叶亦舟注意到，他用的都是陈述句，很少用到修饰语；平淡从容，没有喜，没有悲，就像是个旁白，只在讲述旁人的经历。

间或地，陆景行会时不时地啜一口手中的酒，但另一只手，却一直握着叶亦舟的，偶尔用指尖摩挲她的手心。

因为陆景行一直是半侧地对着叶亦舟，这让叶亦舟一直可以如此近距离地、又如此肆无忌惮地正视陆景行的侧颜：比平日里更凌乱、更蓬松的头发，却更加自然亲近，少了平日里一丝不苟的距离感；饱满的额角因此被半掩着，但垂耷的发梢却与根根分明的浓眉相应成趣；皮肤因为沐浴之后更是白皙，衬得鼻梁的挺直，而鼻尖的小黑点则愈发活灵活现，跃然如生。

眼前的一切，都被叶亦舟悄悄刻进了脑海里，因为她不知道之后是否这会有如此这般放肆近窥的机会。

“已经好久没有回想过这些过往了，我以为自己早已经忘记了。”

陆景行的目光和思绪，终于从遥远的天边聚焦到了近前，深深地呼吸了一下，淡淡地说道。

叶亦舟能够体会陆景行说这句话时的真切感受：为了记住自己希望记住的，人常常会刻意地去提起，去重复，但却往往会被忘记；而把希望忘却的，又刻意地深埋在心底的某个角落，然后虽再不提起，却无论如何也无法忘记。

叶亦舟不知道陆景行是否曾在其他人面前也这样谈及过自己，谈及过李盼兮，陈皇，或者绿子？但这是在她的面前第一次，甚至是第一次主动说了这么多的话。

虽然在初听到陆景行的琴声时，叶亦舟就知道这一定是个有故事的灵魂，但却怎么也没想到这背后的故事，竟比那些故事中的故事更曲折跌宕。想在回起起来，陈皇对陆景行人生经历的总结，实在不能再贴切淋漓了。

而陆景行越是讲述得平淡无奇，叶亦舟却越是感同身受、他彼时的那份痛楚，以及现在聊及时的那种欲说还休。当心扉痛彻时，也就感觉不到痛了。而自己自以为是的情爱经历和生活阅历，相较于陆景行的，简直如肤浅池塘上的轻风微澜，实在不足为人道也。

叶亦舟没有再追问别的什么，因为她知道他表达了他希望表达的，用了他希望表达的方式。至于他与旧爱再次重逢和互诉衷肠，或者自己这个平常无奇的女人，为什么会在他已足够的丰腴的人生中留下这些许印记，也委实不再重要。

叶亦舟于是给陆景行的杯子里倒了半杯酒，又给自己的杯子里倒了大半杯。她开始喜欢这个干邑的味道，但她也觉得陆景行每次只倒三分之一，实在太麻烦。

她喝了一大口，含在口中，然后慢慢咽下，于是，那产自法兰西最核心产区的酸涩果子的最纯粹的精华，细细地浸润自己的口舌、咽喉，肠胃；然后任由那橡木桶中的时光沉淀，蔓延、并牵绊到自己的每一根支端血管，每一条末梢神经。

叶亦舟喜欢口腹被满足时的这种可触及的幸福。

一大口下肚，叶亦舟换了个姿势，将双腿侧曲在一侧，一手斜靠在沙发上，继续望着陆景行的侧颜，然后另一手，开始轻曳那郁金香杯，这次，倒是极优雅地。

夜更深了。无尽的倦意已然袭了上来，但叶亦舟显然并不想就此结束这个夜晚，这个不知道算是借来的，还是偷来的夜晚。

“好吧，告诉我，为什么你的书签上会有那个图案？”

叶亦舟忽然想起了那个之前被陆景行搁置的问题。

陆景行依旧毫不逾矩地轻啜了一口杯中酒，然后说道：

“因为一本诗集。我偶然得了一本诗集，然后在我还没有意识到的时候，就不自觉地爱上了那诗集背后的那个影子。这个图案，就是从那个影子那里偷来的。”

说完，陆景行的眼角不为人知地掠过了些什么，有着庆幸，却又夹杂着几分失落。他自己也无法说清。

陆景行的回答让叶亦舟一头雾水。她没搞明白，在陆景行“精彩”的人生中，什么时候又冒出个“影子”？而眼前有着如此阅历和这般皮囊的男人，怎么会仅仅因为一本诗集就爱上那个影子？！这所谓的“爱”是怎样的爱？男女之爱？知己之爱？或者只是对路人才情的景仰？而那是个怎样的影子？它美吗？但既然是个影子，那一定是虚无而无法触及的；但它居然有着和自己同样的构图的审美和笔触……

而就在此时此刻，叶亦舟发觉自己的脑子已经运转不动了，就像马上就要熬出锅的浆糊，浓厚，黏稠；她这一连串的问题，被这锅浆糊包裹着，纠缠着，无法挣脱；当然，浆糊里还掺杂着干邑的味道。

叶亦舟感觉自己的眼皮好像被注了铅，越来越重；然后眼前陆景行的脸也变得越来越模糊……

待再次睁开眼时，已经是中午。

叶亦舟坐起身，发现自己正和衣睡在陆景行房间的卧室里。于是她走出卧室。

首先映入眼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