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心
在池夫人房里,秋妈妈眼见着愈加放松,她这次过来便径自拣了池夫人身边位子坐下,单手把着茶杯,交叠着双腿,与平日里稳重平静的样子判若两人。她上半身与池夫人凑得极近,二人谈起话来也愈发肆意。
“妈妈,雁回这孩子嘴紧得很,昨日我问她嫁妆,居然藏着掖着一个字也不吐出来。如此生分,谁能瞧出来我竟是她亲姨母?说是路边的三姑六婆都有人信。”
“唉,这小姐和夫人们毕竟不同,她半个身子已算伸到外头去了——您是不知道,整日里老惦记着出阁,大姑娘家的羞人不羞?她到了新地方自有盘算,岂会愿意在家里就折损掉几分。紧得很,紧得很。”
池夫人托腮思考。“同她真是凑不到近处去,不知要想个什么法子才能把您弄过来,我俩好随时都能说上话,平日里真无人与我这样深谈。”
“三小姐莫忧,此事长久打算,不急于一时。您想,我先送她出嫁安顿踏实,再告老还乡便是,她有人帮衬,我也落个体面。到时候我老东西再来找三小姐讨口饭吃,只怕您嫌弃不中用了,命人不准给我开门甚至乱棍打出去呢。”
“怎么会……”池夫人摆摆手。“雁回又不是傻子,我倒是敢接您过来,不怕她打上门来吵,就怕她非要给您养老送终,一开始就抱定了不愿放手呢。”
秋妈妈也摆摆手,拉近池夫人说:“二小姐早就分给我一些田产,可保我晚年饿不死,此事当着雁回的面,算是二小姐对我亲自保证。雁回她心知肚明我迟早要回乡。不至于不肯放手,再说留我何用,我又不待她多好。”
池夫人“噗嗤”一笑。“她还当您是帐中军师呢,爱重得很,少诓我。”
“管她怎么想,是我要甩下她呀。她不傻我更不傻,听你们这些大夫人的,不比听那些闺秀的强多了?我随她过去,那边还有人家的大夫人坐镇,她一个少夫人三年五载都当不上管家人。那我不也只是个端茶倒水的老妈子?”
池夫人故作抱歉神色。“可惜咱这儿一时还拿不出那么些田产钱财收买您。”
秋妈妈拍拍她的肩,如慈母般温柔。“我又不是管三小姐要东西,不差那仨瓜俩枣,咱二人是心意相通,这比万贯钱财金贵。您自然明白我的处境,我在小姐和夫人之间,必定是听您的。这胳膊怎么也拗不过大腿。再说了,她一出阁,能不能再惦记着我还不一定呢。”
“三小姐”之称一贯令池夫人听得甚是入耳,她连连点头:“正是,这女儿大了是留不住,一个个都成了夫家的人,可别想着对咱报答多少帮衬多少,不来抢钱都是谢天谢地。你看我那大女儿堇娘,这不还找回来了吗。不仅害我,还劳动妈妈您也替我照顾着她们母女,唉,都说泼出去的水,谁知道还能淹回来。”
仿佛被这番话逗笑,秋妈妈轻打一下池夫人手臂,压低声音说:“既然如此,就趁这个时候让她松口掉两粒出来,等成了别人家的媳妇,就真的是一毛不拔了。”
“一两粒是不够的呀。”池夫人看向别处,像是自言自语。
盼儿进屋无声地点上灯,又悄然退下,仿佛从未进来过。
细看池夫人面容,秋妈妈不由心生怜惜。都说“灯下出美人”,这三小姐在闺中也是如花似玉芳名在外,如今即使身在烛火辉映之下,也显得憔悴不堪。
女孩儿就像盆中景瓶中花,各有各的鲜活好看,嫁人以后为了整个家劳心劳力,没过几年就失了颜色改了模样。就连雁回她母亲不也是如此?就算她夫君是个体贴人儿,本人也是豁达直率,但做了母亲,做了夫人,很多事情也是旁人帮不上忙的,不仅为自己儿女打算,也要为全家上下那么多口人去安排,可有几刻是独独为自己?
想到这里,秋妈妈不忍继续伪装,正想找个理由回去。但池夫人显然已打开心门,没来由地就说了出口:“法事,是把女孩儿嫁给龙王爷。”
秋妈妈瞪大眼睛。
“咱们那边是没有的,算是东门县的秘法。我也是过门了才慢慢知道,果然为人妇就是身不由己,嫁了这户人家,难道我不为大家的富贵着想?老爷生意不顺运势不好,别说这些儿孙了,就连我自己——尤其是我自己,肩不能挑手不能扛,无钱财靠什么吃饭?都是没办法,没办法……”
“万般皆是命,这女孩儿反正也是要为家里多做事的,不然又不继承香火,白养她们这么大。你想,男人顶天立地,女子无能,如在这种事上贡献一点,也不枉费来世间一趟。”
也没想到池夫人竟一股脑说了出来,秋妈妈回去的路上都觉得恍惚是做梦。
可能她近日里发愁发恼,焦头烂额,心中积郁颇多,好容易遇到一个真真正正的“娘家人”,又那么懂得她为人妇为人母心中的苦,不由得就和盘托出?
关键是,她说话时总伴着一股隐隐酒气。
秋妈妈回忆着方才所见,其实刚进门就注意到了榻上的小桌,其上凌乱摆放着好些物件,似乎有好几串钥匙、几个小摆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