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刹

不过惊艳到她的并不是戏词，实际上她并不觉得这戏词有多么好，即使在这个世界的文化荒漠里，也都是朴实无华的存在。可随着独特的调子，那种震撼感是从灵魂深处涌上来的。

这和璇玑宫的鲛人哼的歌是不同的，鲛人的歌空灵得仿佛超脱于世间爱恨情仇外，而这调子就是铿锵唱着世间的悲欢离合。

“这词……哪出戏的，以前怎么没听过？”一个年老的羊妖捋捋胡子，开口问道。

周围的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还是这楼的一个小伙计开口了，竖起拇指了不得的模样：“哎呀，你要听过就奇了怪了，这个，这可是这位大主顾亲自写的。”

周围人惊讶之后就是赞赏和各种询问。

这戏曲就这么几句话，翻来覆去唱，却一遍比一遍更加凄婉，楼外的一些妖竟开始抹泪了。七月听着这曲子，心里也不是滋味，就有一种悲从中来、不可断绝之感，站在这些妖的中间，竟也觉天地寂寥，还没从这种情绪抽离出来，眼角忽然瞥见远处一道熟悉的身影。

七月赶紧拨开看戏的人群追了过去。

脑海中另一道声音压下了刚刚的悲感。

——“念念，不要怪我，娘没办法了。”

过去了这么久，这声音犹在耳畔，眼见着那人离自己越来越近，一手扳回这人的肩膀，看到的却是一张陌生的脸，这脸的主人怒目而视，盯着她搭在自己肩上的手。

毕竟是自己理亏，七月松开她的肩膀跟她道个歉，转身想回去，却发现自己不知不觉拐入了一个小巷子里面，因为急着追人也没注意周边景物。无奈之下打算找人问问路。

前面巷口拐角处一处店铺开着门，昏黄的烛光从这里透出，这家店铺看着不大，店铺的窗棂上不显眼的位置刻着一口棺材和一只无眼的鸟。

店铺前站着一个男人。

男人靠着自己的店，穿着黑红色的衣服，是个瘸子，只有一条腿，原本该有右腿的地方却只是空垂着，两边的胳肢窝下夹着木拐杖。

他表情忧郁，背靠墙轻轻抬眸看了七月一眼，脸上若有若无缠着一团黑气，嘴唇却是红得过分，左脚上的独独的一只红绣花鞋尤为显眼。

“进来。”这男子还没等七月靠近就勾唇抢先说道，随后挪动拐杖转身，掀开门帘。一瘸一拐，艰难地走进屋。

七月虽有迟疑，还是不自知觉跟了进去，等反应过来自己为什么要听他的话的时候，自己已经进到他的店铺里。

他的店铺中没有什么其他人，中间有一口黑色的棺材，玄关处还用了一张不透光的黑布盖着，看起来那里也是一道门，里面可能还有个屋子。四周墙上挂满了各式各样的面具，大都比较漂亮，有妖的，也有人的，甚至还有神和兽的，这些逼真的面具将七月围在了中间。

七月顿时感觉像是被无数目光注视着，浑身不自在。

“这些都是新鲜货，”男子站在七月身边，扫视一圈屋子，目光回到她身上后再也没离开，目光深得像是无底的深渊，让人看不清这深渊下潜藏的东西，说话的语气却极是谦卑有礼，七月还来不及解释道自己并不是来买东西的，男子随后的一句话让她脑子一空，“这里最老的脸，也是我这六七年间从人身上扒下来的，你看中了哪张脸，我给你换就是，呵，不过价格没得商量，毕竟‘你们这边’的物价，也不便宜。”

什么意思？这些……这些不是面具，是真的脸皮？这男子是在做给人换脸的生意？怎么可能！她怎么从来没听说过这个世界还有人会这个？

七月飞速扫了一圈屋子，脸色唰一下变白，脑子快速转着。不，不能说她没听过，她从前在花满楼卖艺时，是有听人提起过的，说外面好像有个能人，能给她们换脸，多漂亮都可以，她当时只当是谣言没有注意，没想到还真的有，当初还有不少楼里的姐妹还真想找这个人换换，只是苦于这人行踪诡秘，即使是花满楼这种信息混杂的地方，都没有这男子的更多消息。

怎么？今天是让自己碰着了吗？

她盯着周围这些面具，一想到这些面具是人脸，是从人身上扒下来的，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寒意便扑向她，从一开始的手的发抖，蔓延到全身，脚下如被石化般，移不动半寸。

男子毫不掩饰自己的目光，从那宛似深渊的眼眸中，浮出浅浅的一层的贪婪，像是自己在呓语，盯着七月的眼睛神态几近痴狂，舔了舔嘴角：“真美。”

七月死死地盯着面前的这些东西。

活生生的人不可怕，尸体也不可怕，可怕的就是被分离的尸体，哪怕它们脱离了本体，你也能感觉到上面的生命气息，那是一种与自己相似却又迥然不同的存在。

它们本该如自己般完整，却又被人剥离原本的身躯，成为一个个单独的物品，并以此贩卖。

眼前这场景让她回忆起了她不愿意回忆的东西，那是无数次在她的梦魇中出现过的场景，是守在她地狱的真正恶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