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州夜(二)
高允同阿宝熬好了药,推门进来时,江云谏已被挪到了圈椅里。
青铜灯中焰火跳动,他手指在壁上投下长影,修长干净,骨节分明。
月明看出这原不是挽弓执剑的手,何况此人还有心疾,前来北境监军,注定只能是蹉跎岁月而已。
“大将军的伤如何了?”
高允绕着睡榻端详,明知箭镞已除,性命无碍,仍旧免不了有此一问。
“余毒未清,但好在已无性命之虞。”
“有劳林大夫。”
他粗粝的双手小心捧着白瓷药碗,又小心翼翼搁在榻边的圆角柜上。
“这药是我盯着那些老家伙抓的,煎药也是照林大夫说的先武火煮开,再文火慢熬,你看看是否合用?”
月明抬头瞧他一眼,笑道:“高参将做事自然是最令人放心——”
“啪”的一声,瓷碗清脆的碎裂声响打断了她的话。高允抬手摸了把后脑勺,讪讪笑了。
“……幸而还有富余。”
月明在江云风身后支起一个软枕,高允是个粗人,此刻却能会意。他自阿宝手中接过药碗。
“我来。”
使刀剑的手,显见得不会照顾人。他的两只手抖如筛糠,药还没送到嘴边就洒去大半。
“不是这个喂法。”
月明示意他扶着江云风的肩膀,换自己接过药碗。
高允赧然,自己一介武夫,手脚粗笨,连喂药这样简单的小事也要假手于人。进而感慨,做大夫的到底温良心细。
月明哪知他百转千回的心思,吩咐道:
“阿宝,拿筷子撬开他的嘴。”
高允:……
——
灌完第三道药,已到了下半夜。
青铜盏中灯油燃尽,月光从窗隙漏进来,映出英挺的半张轮廓。
月明这时才注意到,江云风原来生的好看,两道剑眉下覆上浓密的长睫,令人忍不住遐想这样的长睫下会有怎样深邃的一双眼。
月明心中倏尔浮起一个句子,“芝兰生漠北,玉山定南蛮。”
大抵是大周朝边备废弛,北有虞、宛等部侵袭,东受海寇之乱,南边的蛮族亦不太平,在建宁一朝尤甚。
老一辈的武将凋零,南北两境军防便压在两位将军的肩上,大抵因为两人皆少年英特,世人提起来,免不了有一番比较。而眼前躺着的这一位,正是传闻中的“漠北芝兰”。
月光如暴雨浇入帐中,榻上之人蹙着眉,缓缓睁开眼,眸色幽深,犹如冷玉。
寒风入肺,呼吸之间血气腥呛,胸口钝痛,他忍不住咳了两声。
“别动,小心伤口开裂。”
嗓音清脆,风动碎玉一般,借着月色,江枫只能依稀看见前方有个人影,他嘶哑着嗓子问:
“我这是……在何处?”
“这里是军营。”月明小心将他扶起,递过一盏白水,“可还记得自己是谁?”
江云风接过,将满嘴血腥气和着水吞入胃里。
“记得,我是江枫。”
是了,比起江云风,人们更熟悉的是江枫这个名字。
这位五皇子十四岁从军,化名江枫,在朱老将军帐下做一小校。后来崭露头角,领兵四战北虞,无一败绩。
直到朱老将军解甲归田,江枫掌北境兵事,人们才知道,原来平麾将军江枫便是五皇子江云风。是以江枫虽以皇子身份掌一方兵权,却是人人心服。
“江枫渔火对愁眠,你是姑苏人?”
江枫没吭声,认真想了许久,才答道:“不,我母亲……我的母亲是姑苏人。你呢?你是什么人?”
“记得来处就好,脑子还算清明,旁的事过两日自会想起来。”
月明俯身察看箭伤,她看得认真,贴的那样近,江枫甚至闻到她发间淡淡的药草清香。
月色给她的轮廓镀上一层银边,亦真亦幻,难辨雌雄。
江枫尽力在黑暗中辨认了一番眉眼,作出定论:
“你长得好看。”
“我知道。”
他将白水饮尽,又补充:
“像狍子,像野兔——你见过狍子么?白色的狍子。”
“白色的狍子?”
“嗯,白色的。”
月明心中好奇,挽袖往螭耳炉中添了把沉水香,托腮凝神等他往下讲。
“没见过。”
月色下,烟丝如流水,自炉中倾泻而出。江枫忽闪着眼睛,干裂的唇角绽出一个笑。
“它的肉很好吃。”
“……”
月色溶溶,沉香袅袅,眼前之人疏朗俊逸,颦笑间尽得风流。
可惜他双目灼灼,乐此不疲地向月明描述了狍子肉的一百种做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