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阳卢氏
柳洲隐背对着柳渐安,眼见弟弟走了,便俯下身,“老丈,你有什么要同我讲的?”老丈摇了摇头,“我并非为了指点迷津,而是知道,你想知道什么。”柳洲隐嗤笑,不以为意,“我和你不过初见,你怎么知道我想知道什么?装神弄鬼。”
“市井闲谈,真真假假,但若抽丝剥茧,必能条分缕析,明白个大概。”老丈头上的浑脱帽早就破败不堪,看不出当年的模样,更无缝补的迹象,“在这点儿上,我敢说,明堂之上的皇帝,和身为潜渊卫的你,都不一定比得过一个乞丐。”
“你可别欺人太甚,刚刚我还给了你红绡呢。”柳洲隐的话像是威胁,谁知老者一点也不放在心上,蓬头盖住了那张讪笑的脸,“哈哈,那你知道现在一斗米多少文么,分得清五谷么?知道麦子什么时候播种,什么时候收么?知道长安的麦子一年几熟么?你现在的荣耀,我又何尝没体验过?直到落魄风尘,才知道前半生虚妄,浮华一梦,镜花水月呀。”
这老者来历不简单……柳洲隐放下姿态,“还请老丈指点。”
“你在担心,崔神秀吧。”
柳洲隐心头大惊,这人不仅知道自己,还知道柳家,更知道崔神秀,“你什么来历?我可不信什么须弥芥子,未卜先知,别拿那些神啊佛的糊弄我。你认得崔神秀?”
“老夫胸怀大志的时候,崔神秀还在襁褓里吃奶呢。真是时无英雄,竖子成名,皇朝立国二十多年,怎么着也轮不到他这样一个人。”老丈用手顺着红绡,又把方孔钱放进袋子里,“这孩子从小喜欢看项羽,看英布,往后就喜欢看王敦,桓温,刘裕,你觉得,他能是什么善人吗?”
“你是崔家的仆役?不可能,对崔神秀了如指掌,你不应该是一个小小奴婢。”柳洲隐暗自忖度,“或者是崔家旁□□也不该没落至此。”
“别猜了,小儿郎。我辈分比你大多了,你阿爷在我面前,都得呼一句长辈。”老丈颇有几分倚老卖老的意思,拿了钱,就直起腰杆,掸了掸灰,哪怕衣服已经残破肮脏得根本清理不干净,“罢了罢了,看你这么笨,我就勉为其难帮你一把。你要小心崔神秀身边的那个‘军师’,而不是崔神秀。当年陈平设下离间计,怕的就是范增,项羽本人是没什么智谋的,勇夫耳,到最后杨喜和吕马童那样的人都能处理掉他。”
“你还觉得自己很聪明。”柳洲隐腹诽,项羽再耳根子软,当年也有巨鹿之战,破釜沉舟。
“当然,因为我当年就是这么……算了,不提也罢。小儿郎,你可记得当年留侯与黄石公?若你肯信我,以后有缘相遇,我便将此生所学,教授于你吧。”老丈摆了摆手,柳洲隐又追问道:“老丈!你若有心提点,为何不……”
老丈并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反倒是越走越远,嘴里念叨着一首歌:
“将进酒,乘大白。辨加哉,诗审搏。放故歌,心所作。同阴气,诗悉索。使禹良工,观者苦。”
这是什么歌?柳洲隐顿在原地,听节奏和韵律,不像是永明[ 南朝齐永明年间以四声平仄入诗歌,开创永明体。]年后的诗歌,倒像是汉魏之际的乐府诗。柳洲隐还想问,但老者已经走远了,看来只能自己回去查。他念叨着,在心里默默记下这首诗,谢宛此时正在门口,见柳二赶来,顿觉疲惫,“你又来了?也是来找我帮忙的?”谢宛转身,正欲上楼,柳洲隐却喊道:“阿宛!你等等我。我不便进去,就在这里说吧。”
谢宛下了楼,倚着楹柱,双臂抱胸,“你要说什么?”
柳洲隐环顾左右,见没什么认识的人后,才勉强走近:“刚刚,三郎和你共处一室了?你们,还喝了酒?”
见谢宛点头,柳洲隐怒火中烧,眼睛瞪得浑圆,“这三郎,明明还在守丧,又是来平康里喝酒,又是和别人姑娘……”
“这倒没有。”谢宛耸了耸肩,“没有喝酒,他也没把我当姑娘。这小儿郎,使唤起人还挺神气的。”后面的话有些含糊不清,柳洲隐听了,便问道:“这孩子做事没个轻重,回去我定教育他,阿宛,你千万不要生气。”
“啊,我生什么气嘛。”谢宛笑道,“他年纪小,我不能和他计较。我在他这么大的时候,也是天不怕地不怕,后来才发现,天底下的事儿乱得很,根本不是自己想的那样,这才渐渐没了锐气。”谢宛并不想透露柳渐安和自己的对话,她觉得,两个人之间的事,如果一开始就没有第三人的话,自是不必告诉其他人。但是……柳洲隐算“其他人”吗?他可是柳渐安的亲哥哥。
“你……自小和这个弟弟不亲吗?”谢宛试探一问,柳洲隐忽正色道:“也不是不亲,就是,和大哥更亲切,更聊得来。我是武人,三郎习文;我忙于世务,三郎常和两三好友游山玩水,一来二去的,玩不到一起,自然生疏了些。”
“哦。”谢宛想着,还是不说了,万一落得个离间兄弟的名声,可不好,“你刚刚想说什么,但说无妨。”
“绮霞阁门口的乞丐,是何许人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