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离（二）

次日天朗气清，毓江城从一夜安眠中醒来，迎着晨曦泛出生气，城门口附近的街巷已有吆喝声，卖热包子的摊位上蒸腾着面点香和肉香气，小贩手边放着一沓油纸，有路人来买就用油纸包上，卖糕饼的、卖甜米糊的、卖麻辣鸡丝面的摊位也热闹起来，路人行过，赶得急的就买上能用油纸包上的，不赶时辰的就会坐下来吃一碗热面。

毓江城水气重，临着江流交汇，东面又靠着环海，城中人素喜食辣，麻辣鸡丝面更是一道招牌特色。虽历经王朝翻覆，但王城起火只在宫墙内，厮杀与斗争百姓并不曾得见，海水吞涌大患才更令平民心惊，眼见毓江城还完好，便得过且过，尽力活好在当下。有云游客记录描画下风物饮食，食谱、墨宝、乐器等被各家珍藏，盼仙神息怒，三大城不至亦被水淹。

“北部兵祸，南部瘴气，西部雪山融，东部环海倒卷，中有六城陷落，旷砂原部族忽得引风火雷术法……都说仙神震怒，王室侍奉不周，可百姓何辜，若是真的仙神，已受供奉多年，岂能如此行止？”

“茶凉了，替我换一盏热的。”有温婉女声从三楼传下，传音入耳，听之柔缓，一袭藕荷色的衣裙闪过，女子的身影绰约，她的步伐很轻，身上有一股幽幽的草药香气，女子以右手握住一瓶腊梅，白玉瓶里插了两三枝开得极好的，她又看了一眼瓶中花，将瓶子搁在架子上，然后伸指过去，将那些娇艳花朵一朵一朵从花枝上拈下来，以绢帕吸掉了花朵上的晨露，将花朵小心收好在腰间缃色的绣花荷包里。

“玉瓶撤走。”她轻声嘱咐，便有侍女移步上来接过了女子递过的玉瓶。“这又是何必呢？”一声叹息从身后传来，女子咬了咬下唇，片刻后又轻笑道：“婆婆，不能当没看见吗？”

“阿苒……少主……这花是晨起方才摘下的，若是想再见天日，当属人之常情，何况那……绝非少主信不过。”有些苍老的声音再叹道，拄着拐杖的老人家从屏风后走出来，与女子一道看向街上繁华。被唤作少主的姑娘扬起一张略有些苍白的瓜子脸，瞧了一会儿街上渐渐多起来的人流，女子有着一双圆圆的杏眼，鼻尖小巧微翘，她素手抚了抚荷包，眼眸里有明显的怅惘，“只剩这个荷包了，好些东西留在他那里，倒也好，那身缃色的衣裳却勾碎了，只有这个荷包没舍得用，藏在袖子里，最后还能翻出来，干干净净的。”

婆婆苍老的脸上闪过一缕痛色，是对眼前姑娘的心疼，姑娘却巧笑倩兮，“叫人来替我梳妆吧，离午时不远了。”

“是。”婆婆不再多言，退回了屏风后，女子坐在小隔间里，让侍女给她易妆，杏眼下勾出几笔红色的眼线，温润的眉眼便变得冷艳，她贴上薄薄一层面皮，腮骨垫高了一些，待在面皮上打下鼻影，小翘鼻也显得平直了一点，她依依不舍的又玩了一会儿荷包，妆成时却再无一点脆弱，她将荷包小心收在匣子里，袖中藏了一小块半月形的玉坠子，百无聊赖看了看天，离午时还有半个多时辰，不然给那人做一盏茶吧。

午后微阳，毓江城中人流涌动，光影照在地上被各色脚步踩得斑驳，往日里人流络绎不绝的萦梦阁却挂了闭门谢客的牌子，有熟客上前询问，守门侍童便称今日晒书。地下暗室内却跪了两个中年女人，头上都梳着六七根小辫子，她们被绑在柱子上气息奄奄，全身筋骨如寸断般剧痛，身上却并没有血迹伤口。

年迈的身影走近，被折磨得无力的女人们只能晕眩着抬首辨认来人，一根拐杖先拄在近前，枯老的手抬起她们的脸，仔细看了看容颜，瞧着确认是手中图上人，方唤侍女上前给二人各喂了几口水。二人自然不肯喝下，竭力挣扎，然水与丸药并不同，很容易就能呛进喉管，只要被灌多少也会喝下一些，二人呛咳着，用嘶哑的声音喊道：“我们死也不会透漏部族的消息，别……咳咳……做梦了。”

她们只有力气开口说出一两句，立时又被痛苦折磨得扭在地上，老婆婆与侍女看着均毫无动容，见她们尚有残力，便往她们口中套入一枚暗扣，暗扣正好卡住上下唇，叫她们咬不到自己。

二人被捆绑着，嘴里还塞着暗扣，当真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老婆婆见她们再不能寻死，竟与侍女走出暗室。暗室门被拉开一瞬，一线光亮透入，片刻后又阖上，缺了审问者随身带的灯，暗室里便真的暗无天日，二人眼神绝望，嘴中因牙齿用力发出刺啦刺啦的磨牙声，牙齿唇舌磨在暗扣上，磨牙声尖利又刺耳，二人被自己发出的声音逼得苦不堪言，暗室本无光无声，却有人在暗影里悲鸣。

与此同时的王城废墟里，宫墙内的树木歪倒，殿宇楼台一应焦黑，阵法内久久弥漫着血腥气与宫城死去的灰败沙土气，曾经恢弘的王朝在这里覆灭，活口早被清出，余下的便是漫漫死寂，瘟毒从尸体上挥发在空气里，宫墙上空笼罩着一层臭气。此番形状并不为百姓知，只看见宫门紧闭，离宫门百丈之地设了四方路卡，每日有户官按王城街道挨家挨户上门记录，统计现余人口财务，可有存在伤亡波及，月出公子令重心东移，不日便将有王城人口东迁毓江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