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满道(四)
汪直回卧房略处理了下伤,便出宫往西厂去。他掀开马车车帘一看,朱徽和在雪地里一样,四仰八叉躺在自己那张床上,像一具死尸。
朱徽微微睁眼,见他将左边那张长凳也拉成了一张床,两床之间只隔了一个拳头,无声地俯卧上来。
她继续闭眼。
“郡主不必担忧,进了西厂厂狱,最多断手断脚,切腹割肠,死不了的。”
朱徽身子一抖:“你在吓唬我?”
汪直沉默了。
朱徽:“不是吓唬。”
汪直试探道:“郡主真的不记得陈司乐了?”
朱徽:“毫无印象。”
汪直道:“她是郡主的生母。”
“什么?”朱徽心内一沉:“她是怎么死的?和我有什么关系?和周太后又有什么关系?”
“奴婢不知。”
“我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你信我吗?”
语气紧张又局促。她不敢相信,此时此刻,自己竟然对一个曾经厌恶至极的人,渴求着一点点的共情和信任。
“奴婢信,因为郡主不记得奴婢了。”
“嗯……那就好。”
她宛如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但她知道,这只是稻草而已,无法拉她出这深渊。
“接下来我会面临什么?夜以继日的刑讯?”
“若郡主什么也吐不出来,那总是得走点过场,不然奴婢没法向娘娘交代。否则,郡主一字未言,身上却毫无刑伤,娘娘只会怀疑是奴婢包庇,到时候……”
他声音越来越轻。
今日娘娘恐怕已经起了疑,要是真的被笃定他与太后的人,且还是顺义郡主有染,他不死也要脱层皮。
将她送去西厂,只怕也是娘娘的试验。
这一关,即使是她,他也必须得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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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渐沉。
马车停下,朱徽猛地惊醒,一股浓浓的血腥气提醒她,西厂厂狱到了。
她像行尸走肉一般,和韦瑛一起,跟在汪直后面往里走。
最靠外屋子里的犯人,双手双脚都没了,创面上满是腐肉,而他似是饿极了,正弯折着身子啃噬。
接着那人两只耳朵朝向是反的,明显是被切断了接上的。他眼眶里流着脓血,两只眼珠子塞不下,一半缝在里头,一半吊在外面。
后面牢间似乎是空的,再一看才发现地上有一块一人宽的方形钢板,钢板上密密麻麻全是尖针,那人被镶嵌在钢板上,似乎是死了,听到脚步声又突然睁开了眼“咯咯”地笑。
会不会死了,就能穿越回去了?
带着这样的念头,厂狱的景象似乎也就没有那么可怖了。
她懵懂地跟着汪直进了审讯间。
一个壮汉被绑在刑架上,浑身柔若无骨,跟关节散架了一样。他面前坐了个记录官,正在核对供词,宛如阎罗俯瞰恶鬼。
记录官看到一行三人,起身道:“哟呵,这人什么来头,督主亲自派送。”
汪直吩咐道:“宗秀,韦瑛,准备一张纸,让郡主写下与陈司乐之死所有相关讯息,如果写不出来——她毕竟是皇室之人,你们要知道分寸,注意轻重。”
最后一句话是他万般斟酌之后,能留下的唯一箴言。韦瑛和宗秀都明白,这句话的意思是,轻刑缓刑,勿伤根本。
韦瑛俯身:“是。”他顺便抬手,拖住了宗秀惊掉的下巴。
宗秀:“郡……郡主啊……”
待汪直走后,韦瑛阴笑一声:“郡主又如何。今日督主因何受罚,郡主与我心知肚明,督主宽宏大量,我却是个小肚鸡肠的,睚眦必报。”
他与宗秀将朱徽带到隔壁审讯间,命她只留贴身衣物。宗秀按汪直的话,给她在案桌前备了纸笔。韦瑛将凳子一撤:“郡主且站着写吧。”
朱徽褪衣不到须臾,便觉周身寒意侵体。原来只穿一件衣裳是这么冷啊,想必站在冰天雪地里,应该更冷吧。
善恶终有报,天道好轮回。
她弓着身子,在纸上缓缓写下:陈司乐,顺义郡主生母。
便再也写不出来了。
真是可笑,“陈司乐”三个字,是万贵妃告诉她的,“顺义郡主生母”,是汪直告诉她的。她身为清宁宫的人,迄今为止得到的身世信息,竟然全部出自安喜宫之口。
笔尖停止一瞬,朱徽突然听到耳边风声呼啸,正讶异室内为何会有此等寒风,就觉后身一道撕心裂肺的疼痛,冲破了她所有防线。她惨叫出来,手肘滑在案桌上,支撑起了身体全部的重量。
是韦瑛,他拿着一根两指粗的鞭子,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了自己后面。那道风声是鞭子划破长空,那阵痛楚是鞭子啃噬肌肉。
韦瑛笑道:“不愧是金尊玉贵的郡主,这点痛就受不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