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没了
山里一向是不热闹的。
今天那死了的贺老六家里却一点也不清冷。
祥林嫂就那样呆呆的坐在地上,怀里是她四岁的女儿妞妞。她两只大手捂住女儿的耳朵,腰弯着,头和女儿紧紧靠着。
团团围着她的一大家子也是姓贺的本家,论起来,还是大伯呢。大伯长得高高大大,虎腰熊背,远远看上去,人家还以为是那死了的贺老六又回来了呢。
贺老大靠着堂屋里唯一一只大方桌,抽着自家的土烟,懒哒哒的眼皮时不时抬一下,上下瞄一下祥林嫂,在他吐出的烟雾里,这个不漂亮的女人也有了一点颜色。
他的老婆一只胳膊里夹着个脸盆,另一只手就不停的推搡着祥林嫂,动作的粗鲁并不影响嘴里的亲切,她一口一个妞她娘,
“妞她娘呀,这屋子你不好住啊。”
“老刘一死,本来族里就要收回去的,都是俺跟你大伯求呀,让你又住了好些日子,现在,你怎么赖皮不走了呢?”
祥林嫂躲避了一下她伸过来的手,轻轻一句,“我有儿子。”
这话一出,大伯娘往地上一呸,“你儿子春上不是叫娘给吃了,”她要笑不笑,“咱们说白了,你现在和咱们姓贺的一毛钱关系都没有,凭啥住俺们的屋子。”
她身边一个半大小子立刻囔囔,“这是我的屋子,我的,你们滚出去。”
祥林嫂气的发抖,“贺老六起这房子的时候,用了别人一分钱还是用了别人一份力,”她把怀里的妞妞捂的更紧,“他还有个闺女呢!”
有住得近的人家在门口堵着看,当然有感性的人出来发言了,“可不是,孤儿寡母的,你们这一家子心别太黑!”
这种场面,贺老大是不能出面的,对象是孤儿寡母,他一个大男人说的话分量是要减一半的,他只是瞪了一眼自家的婆娘,那大伯娘就会直直的走到感性人跟前,恨不得脸贴脸,唾沫腥子抹人家一脸。
“什么闺女!闺女算什么!将来也是人家的人,生了孩子姓贺吗?”
看客里当然有明事理的人啦,“对,一个毛丫头,不值得提,毛毛叫狼一吃,贺老六的根就断了。”
一提到毛毛被狼吃了,祥林嫂就呜呜呀呀的哭,捂着妞妞耳朵的手也无意识的松了下来。
贺大伯这才开口,他一开口,自然是要站在自家兄弟的立场,“妞她娘,你守着一个妞妞,将来逢年过节的,连给小六子烧纸的人都没有啊,其实,这屋子,咱也不贪,为的什么?不就是将来我这一支逢年过节的,给六子,也给毛毛烧纸,叫他们爷两个在下面过得好一点不是?”
他叹了一口气,语重心又长,“你就算不为六子,毛毛是你亲生的儿子,不是?你就让他恁小一个人在下面没钱拿?活着吃苦死了还吃!”话说到最后,劝解的语气已经转变成指责了,祥林嫂听了就像是心被活生生剜掉一大块,那个疼的滋味,恨不得死了好。
看客们都被这样的大道理折服,女人嘛,做姑娘的时候听爹的,嫁了人就听丈夫的,丈夫死了就听儿子的,祥林嫂爹呀、丈夫呀、儿子呀都死了,她还争什么!
祥林嫂也被这话打动了,其实人心的好坏她这个年纪分辨不出吗?她是为了她的儿子而妥协了,要怪就怪命,这悲惨的命!
她们娘两个拿一个小小的轻轻的铺盖和荸荠式的圆篮,里面是两三件一件补了又补的衣裳,孤零零的走在山路上。
祥林嫂疑神疑鬼,莫不是上辈子她是什么十恶不赦的罪人吗?
妞妞扯她的衣角,“妈,我听见了。”
祥林嫂问她,“听见什么?”
“他们都欺负你呢。”
祥林嫂把妞妞要抱起来,“只怪妞妞不是个儿子呀,只怪毛毛死的惨啊,只怪妈妈命苦啊!”
妞妞挣扎着不让她妈抱,“我自己走,妈抱不动。”她把手塞在妈妈手里,安静了好一会儿,又说,“妈,我不明白,明明是他们欺负你,你怎么一直怪自己呢?你还怪我不是个儿子,妞妞不好吗?”
祥林嫂勉强打起一点精神,“妞妞好啊,可光有一个妞妞抵什么用呢?妈这后半辈子可怎么好!”
妞妞有点生气了,“妈,我给你养老嗲!”
祥林嫂苦笑着说好好好,心里想着,傻孩子,将来你长大了不还是要到人家去。
到了鲁镇,就热闹起来了。路不是泥巴路,是铺着青砖的路。路的两旁尽是些叫唤的小贩,有糖人,有糖葫芦,都是甜的。
祥林嫂带着点留恋看周围的米店啦、布店,还有小馆子。这点留恋里有期许,也有点惴惴不安。
好些年了,妞妞都快五岁了,她走在这路上还会碰见个熟人吗?要是碰见了,人家问,她怎么答。
她只能紧紧抓着妞妞的手,“别松了,叫拐子抓走。”
妞妞的眼睛有点不够看,但她还是收了回来,“妈,哪里有拐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