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放
秋末,积寒凋蔽。
周朝豊都已连续半月都下着淅淅沥沥的雨,今日却陡然放晴,居住官宦世家的东十字街也格外喧哗热闹。
往常轻易不开的正门此刻大敞,两队士兵持刀守在门口,微露出的一点白刃在日光下折射出不同寻常的森冷,不时从朱门里抬出有价无市的珠宝字画,或是价值不菲的瓷器丝绸,甚至还有一台台罗列整齐的黄金白银,围观的人群指指点点,逐渐热火朝天的议论起来。
“陈大人当真贪污受贿啊,不然这一箱箱金银财宝从何而来?”
“这些可都是我们身上搜刮来的民脂民膏,果然做官的就没有好人。”
宁萝刚从铁匠铺取完东西付了银钱回来就被挤在层层人后,正想去看怎么回事,就听得哀哀切切的哭声从里面绵绵传过来,她心下着急,便更用力,好不容易来到了前面,一眼瞧见站在台阶上面默默洒泪用衣袖擦拭的中年男子。
是她的父亲,也是这户“陈宅”的管家。
她不作声,只默默避着官兵走到她父亲身边,才小声问了一句:“爹,陈府发生什么事了?”
谁知,看见她,他父亲混浊的眸光骤然发亮,然后,在众目睽睽之下,将她推了出去,指着她大喊:“她就是陈家小姐。”
领头官兵瞧了宁萝一眼,心想,看着穿着打扮虽然不像方才那几个女人珠玉点翠,但也是典雅俏丽,不像是丫鬟,又见这个陈府管家说的信誓旦旦,挥了挥手,便有人过去把她反手押着和陈家人推到了一处。
宁萝还没回过神,只是瞪大眼看着他的父亲,张口欲驳,就见他拿出一块绣着兰花的浅色手帕,对着她轻晃了晃。
那是她娘亲的。
他竟然用她的母亲来威胁她!宁萝心里觉得愤怒,也替母亲觉得悲哀,夫妻一场,最后竟被当场威胁女儿的筹码,可想到后果,如果她敢否认,他父亲一定会恼羞成怒将她们赶出家门,且不说母亲的身体能不能承受这个打击,单说一日不能断的汤药都让宁萝觉得浑身发凉。
宁萝瞬间闭上了嘴巴,明白父亲的薄情,却仍是不可置信的死死盯着,她是他的亲生女儿啊,直到被推搡着一步步往长街走去,都没有收回目光。
却渐渐暗淡下来,直至没有丝毫温度。
她不明白,方才她还欢欢喜喜的拿着月钱去买一把新刻刀送给娘亲,想讨她欢心,怎么转眼就成了“陈家小姐。”
一个被父亲舍弃即将被流放的阶下囚。
在陈家人哭抱一团的时候,她才断断续续从他们的哭诉中知道原委,原来陈大人受贿被人告发,陛下亲自下旨抄家流放,事到临头想保全儿女,谁知,儿子因为折回拿取钱财被抓,只有女儿逃了出去,为了防止被追捕,宁萝就被她父亲当替罪羔羊推了出来。
她的母亲出身江南,父亲是正统的叶雕传人,可谁料一场变故,父亲早亡,而她迫不得已热孝成亲匆匆嫁给了来此采买的宁德才,只为了换取将她父亲下葬的钱财,千里迢迢来到了豊都。
可想而知,她们并不相爱,他父亲看上娘亲的美貌娶了她,可却不允许她继续外出做生意,母亲只得待在后院,就像一株慢慢凋谢的花,日日汤药不离口,被父亲厌倦,后来,父亲索性抬进了侧室,便越发不待见她母亲,教她叶雕,大概是母亲唯一的慰籍。
想来,她们在他心里的位置便是这么微不足道,让他不需要考虑就将自己的亲生女儿推了出来。
“起来。”
宁萝正想着,不防备被衙役踢了一脚,正中腹部,她捂着痛处,条件反射朝那人看去,却看到那个衙役凶神恶煞的朝她亮出刀。
“怎么,还以为自己是官家小姐?一个阶下囚还敢瞪老子,赶紧起来,陛下有令,即刻出发。”
即刻出发,就是不给转圜游走的机会了。
宁萝心下明白,正所谓狡兔三窟,一个在朝中浸淫多年的官,在外又怎么会没有亲信,或者陈大人的手中有某些人的把柄,让他们为他求情奔走,祈求恩赦,但陛下却是不给他这个机会。
听着陈家人骤然变色,更加凄厉几分的哀嚎,宁萝拍拍襦裙上脏兮兮的尘土,低着头沉默的站在那,只装作被吓傻了的模样。
“陛下,我们冤枉啊!”
听着他们不肯配合还声声喊冤,衙差不耐烦的抽出手中的鞭子,一道破风声后凌厉的抽在他们身上,都是养尊处优惯了的,哪里受过这种待遇,当下哀嚎几声就嗫喏着唇不敢反抗了。
宁萝一开始就被陈家人独自赶到了一边,倒也阴差阳错夺过了这“杀威鞭”。
陈家人相互搀扶着走出大牢,宁萝也跟着队伍,身上扣的枷锁铁链随着走动发出哗啦的声响。
走到闹市,围观的百姓对这等贪官污吏自是深恶痛绝,臭鸡蛋、烂菜叶接连扔过来。那位陈家公子受此羞辱,怒不可遏的对骂,不过半日就再顾不得平日里自视甚高的斯文体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