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夜
中秋这天,宵禁延时。
傍晚街市上人头攒动,杂耍班子早就占好了位置,只待圆月初升,鸣锣开演赚得盆满钵满。赏灯对诗的墨客文人,也已在亭中高声谈笑了数个来回。高门大院都建得偏,平时最是僻静,每每到了这时候,才能分得两成的人间烟火气。
宁国公府向来人少冷清,但这次却扫洒装点了一番,回廊下挂着一盏盏精致彩灯,把绿叶都映成了暖色。
为赏月方便,此次席面特地摆在院中。
过去府里的团圆饭,只有老夫人孙善芳和赵修礼两个人吃。孙善芳触景生情,总记起儿子和儿媳都在的时候,一大家子和乐美满的场景,不由得念叨起来,一念心里又难受,到最后反而不如平日里兴致高。
一来二去,赵修礼每逢团圆佳节,便也不再大操大办了。
这还是多年来,宁国公府头一回这么热闹,唯一美中不足的是,赵修礼自昨日出门,至今仍迟迟未归。
“主子不会忘了今日是中秋吧?”芝兰一个时辰前就把碗筷摆好了,百无聊赖地嘟囔道。
雾行也在门口站着,她听了这话,转头正色道:“你这张嘴啊,以后真得管住了。主子出门是有要事去办,但也不会忘了与……约定的日子。”说到这里,她又朝院中独立的白听容望了一眼,“如果主子只是晚点回来,倒也无碍,就怕他遇上了什么搞不定的事儿。”
白听容虽与众人隔了段距离,却也听见了些她们对话中的只言片语。
她现在明面上仍要为诏狱方面做事,私下却和赵修礼定下了话本契约,她即将添油加醋编的那些故事,无一不是为了动摇崇帝的根基。
先前她并不觉得,政局会对她这样一个无足轻重得小人物,造成任何影响。
直到同僚张岭,那样凄惨地死在了她面前,而且还是因为她的失误。原来这世上并不是只要自己活好了,就不用再管其他的事情。
装聋作哑久了,命运的翅膀,早晚会扇在每一个旁观者的脸上。
她心中浮现了在驿站时,亲口对郑秀林说出的一个个谎言。
过去那些麻木而血腥的日子,早该在她心上筑起一道围墙,她以为再也没有事情能够触动自己了。
终究,她还是不得不清醒了,至少不要再让无辜之人惨死。
那么如赵修礼这样位高权重的人,又是因为什么事才决定抛下安逸富贵,铤而走险呢?
白听容想得出神,恍惚间,余光好似瞥见雾行和芝兰从她身侧跑了过去。
“主子,你怎地弄成了这样?”芝兰率先惊呼。
回过头时,只见赵修礼不知从哪儿冒了出来,显然没走正门。他一身夜行装扮,身上全是污渍,脸上沾了些细微血迹,像是与人打斗过,手中还拿了一件白听容极为熟悉的东西——她立在张岭坟前的锦衣卫佩刀。
白听容万分讶异,赶忙上前去。
“……你这是去做什么了,没事吧?”她心中隐有一种猜测,可又觉得凭她与赵修礼的关系,不至于对方为她做这些。
赵修理满眼疲惫,仍是挤出一个笑容,接下来的回答印证了她的猜想。
“我找到了张岭的尸骨,派人把他带去了江南。”
白听容不可置信地望着他,张了张口,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寻常事由尚能说出一句感谢,但这件事,已经不是用心二字能够形容的了。他好像不必通过言语,便知晓白听容的所感所想。
配刀的刀鞘已经烂的不成样子了。
那晚白听容就是用这把刀,为张岭掘出了一个勉强容身的坟墓。
赵修礼的右手好像有点使不上劲,他将配刀换到左手,抓住中段举了过来,道:“我知你伤怀愤懑,意欲祭奠同僚好友,但此物实在不宜留在那里。兵器腰牌这一类的物件,上头都造册记录了的,遗失不报却被旁人发现,就算其他事情不暴露,你也难辞其咎。”
“好生收着。”
白听容接过配刀,上头的泥土已然被清理干净。
掌管刑讯的佥事不需在外追捕逃犯,因此配刀并不常用,所以她不曾想得如此深入。
赵修礼补问一句:“刀鞘应该方便替换吧?”
白听容忍住鼻腔的酸意,回道:“刀鞘损毁之事常有发生,到库房登记换新就行了。”
“那便妥了,我先去更衣,难得团圆,也该暂忘烦忧好生过个节才是。”赵修礼右手胳膊钝痛,面上不过是强装镇定,他话音刚落,便迫不及待地朝卧房的方向走去。
雾行和芝兰站在一旁,还不忘宽慰白听容:“夫人且先缓缓……”
她们见白听容紧紧攥着佩刀的模样,都以为她在为失刀之事后怕。
白听容深深吐息,抬眸却道:“府中可有储冰之处?”
芝兰露出一丝困惑神色,雾行反应却快:“有的,炙人的日子尚未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