哑巴六六

景国，晋宁十年，七月。

天色渐昏，大雨欲来，天穹中轰隆隆作响，空气逐渐闷塞，殿前的下人眼见天色变了，加快手上的活。

殿内，香雾缭绕，紫檀案几前，正伏着两个粉雕玉琢的女娃娃。

徽玉抬起肉肉的手揉了揉眼睛，重重地打了个哈欠，“四姐姐，我先眯一会儿，画好叫我就成。”

年纪稍长的小娘子打眼看去不过黄口之年，柳叶弯眉下一双漂亮的凤眼紧紧盯着宣纸上的画作，她歪头看了看困得直打盹儿的徽玉，执着手中的笔在画上又添了两笔。

良久，她捂嘴轻笑了笑，手肘轻轻抵了抵旁边支着脸昏昏欲睡的小娘子，“小七快别睡了，看看姐姐的画。”

徽玉提起精神，仔细端详那画儿，随后咯咯笑了起来。

“笑什么，不像你吗？”

徽玉指了指画上小猪似的胖娃娃，又拍了拍自己的圆脸，“像极了，尤其是这脸，这画我带回去一定和母妃的墨宝挂在一起。”

徽月笑吟吟地摸了摸她的发顶，目光转向窗外阴沉的天。她将笔搁好，卷起画，牵着徽玉起身，“要下雨了，让夏月送你回宫，你们动作快点，莫要淋了雨。”

徽玉摇了摇头婉拒，母妃叫她在寝殿里温书，她却偷跑来春和殿顽了一晌午。若是夏月姐姐送她回去定是要先禀报母妃的，介时她必得面壁受罚。

徽月想了想，免不了要叮嘱她两句，“前段时间西南角那梧桐阁搬进去一个从外头来的劳什子质子。他也同我们一起上学堂，那人平日都不与人交谈，经常瞪着眼凶巴巴的看人。”她顿了顿道：“你要小心点，如果碰上他了就赶紧跑。”

徽玉似乎听宫人们说起过，她唯一记住的就是那位质子年纪不大，但她从来没有见过，“为何要跑？”

“外邦人都很不讲理，像野人一样粗鄙，会打人，会咬人，还会欺负你。”徽月煞有介事道。

徽玉点了点头，眼神依旧清澈，毫无惧色。

“他此番来宫里是要选媳妇儿带回家的，你若是被他看上了，父皇就把你嫁给他，同他一起做小叫花子，你可就再也见不上颖娘娘了。”

“你若讨不到钱，他还会打你、咬你！”

徽玉小脸一白，搂紧了怀中的画卷，“四姐姐，你说的是真的吗？是谁告诉你的？”

“是四哥哥告诉我的，而且前几日我在学堂，亲眼看到他盯着二姐姐不放，二姐姐都吓哭了。”

徽玉回去的路上心里怵得慌，没走多远豆大的雨点子便落了她一头一脸。夏日的衣裙轻薄，几下便被打湿粘在了皮肤上。

眼看画卷被淋了几滴雨水，慌乱间，徽玉跑进了最近的宫殿。宫殿不大，里头的家具陈设覆满了灰尘，应该是空了许久不曾有人住。

徽玉抖了抖潮湿的罗裙，本想往里屋走走，却不知道踩到了什么物件，一个不稳滑倒在地上。她方看清，踩到的根本不是什么物件，而是活生生的人。

男孩安安静静地靠坐着圆凳，发丝湿哒哒的贴在脸上，脸上虽青紫一片，但还能看出本来肤色白皙。他的左眼肿胀到难以睁开，只靠着另一只乌黑的眼睛满是戒备的打量着徽玉。

徽玉方才踩到了他的脚，他居然一声都不吭，眼睛都不眨一下。她被盯得有些紧张，嗫嚅道：“对不住，我没看到你在这里，不是故意踩你的。”

男孩一言不发，连眼睛都懒得睁开了，

她等了半晌也没等到对方的回应，于是偷偷瞧了瞧他，没想到他不知什么时候阖上了眼，似乎是睡着了。

徽玉叹了口气，坐到了他对面的圆凳旁边，四处看了看，目光停留在他脚边的画轴上，随后轻手轻脚地凑到他跟前拿起画轴，生怕扰了人的清梦。

视线落在他脸上的青紫处，随后游移到男孩卷翘而浓密的鸦羽。徽玉蹲在原地看得出了神，一双大眼睛呆呆地眨了眨，完全没有注意到他已睁开了眼，冷冰冰地看着她。徽玉见他眼神不善，识趣地往后撤了撤。

雨点儿噼里啪啦拍打在屋顶上。室内鸦雀无声，雨天清爽的空气混着湿润的泥土味钻入鼻腔，徽玉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阿啾”一声打破了死寂。

男孩微微拧了拧眉，一脸嫌弃地别开了脸。

徽玉根本读不懂他的表情，又往他身边挪了挪，好奇道：“小哥哥，你的伤是怎么弄的呀？很疼吧？”

“…”

“等雨停了，我带你回宫找我母妃，给你上药吧，我母妃可好了！”小娘子蹲在他身边，说起母妃时眼睛都是亮亮的。

男孩却仿佛看到了什么脏东西一般，牙齿死死咬着毫无血色的下唇，同时费力地支起身，狠推了一把毫无防备的徽玉。

徽玉摔了个屁股墩，若不是身后有圆凳，恐怕要栽个跟头。她茫然地看着神色恢复如常的男孩，接收到了对方的敌意，默默回到了自己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