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柠
*
他陪伴了她整整两周,她才终于开口说话。
“想去一个人多的地方,说的话最好听不懂。”
他带她去了江州师大的英语角。
洛南路上的每个大学都有自己的英语角,江州师大最热闹,周四和周五定期举办,据说已坚持了十几年。最多的时候几百人同时在场,就在喷泉广场旁边,盛况空前。现在练口语的办法多了——跟读机、美剧、补习班——来的人就少了。
他们去的时候,英语角才刚刚开始,里面只有二十几个人和三个外教。他们坐在喷泉边的木椅上,被弥漫的夜雾和花香笼罩着,虽有路灯,能见度不高。过了片刻,人渐渐多了起来,影影绰绰,喁喁细语,像是走进了一个集市。
星雨的英语基础不好,技校对英语也没什么要求,当年为了突击高考所背的单词、句法早就丢到爪哇国去了。她不想讲话,却总有人找过来,蓟千城不得不三言两语地打发他们。她听不懂,只觉得很流利。
“你英语好么?”她问。
“好极了。”
她被他自信的样子惹笑了:“难怪语速那么快。”
“我有吗?”
“太有了。”
她从口袋里掏出一对白色的耳机,将其中的一只递给他:“戴上这个,假装听音乐,就不会有人找你了。”
话音未落,忽听有人叫了声“星雨”,一个白衣女子快步向他们走来。
她认出是秋喜,已经好几个月没见了。
“这么巧?”秋喜的脸红扑扑的,兴致很高的样子,“你俩也经常来英语角吗?”
“第一次,”星雨问道,“你不是已经毕业了吗?又回学校了?”
“我想留学,报了个托福班。”
“那万迦呢?”星雨讶道,“不想干了?”
“当然想!可是我那几个同学铆足劲儿地跟我竞争,必须得有二手准备。”她苦笑,“你们坐,我不打扰了。”
她挥挥手,匆匆地走了。
“她还挺聪明的,”蓟千城嘲道,“一出国,名字就变成了拼音,再也没人知道她的底细了。”
“其实——就算冒名顶替的人不是她,我哥嫂也不会让我上大学。她要是真来求我,我是会让给她的。”
“你错了。”他正色地说,“现在的大学对贫困学生有很多资助,只要你来报到,家里不出钱也能读下去。属于你的东西凭什么轻易地交出去?那是你的未来,你的人生,你应该多多为自己着想。你总说我爱扶贫,你才是真正的扶贫模范吧?”
她没有接话,只是默默地看着秋喜的背影变成一道轻盈的白光,混入灰色的人群中。
耳机线打结了,她试图解开它,无奈右手打着石膏,越解越结。
“我来吧。”他说。
他整个人都藏在大号的套头衫里,夜光中只露出一道幽深的轮廓。修长的手指摆弄着耳机,片刻间就解开了。耳机线很短,为了塞进耳朵,他们只好靠在一起。
“你来选歌吧。”他说,“一直不知道你喜欢什么样的音乐。”
这么一说,她倒不敢选了,想起他公寓里那些昂贵的音响。
“你会什么乐器吗?”她随口问道。
“钢琴、大提琴、吉他、鼓。”顿了顿,他又说,“在学生乐队里吹过一阵长笛,勉强能吹几支曲子,不算熟练。”
按照会话的礼节,通常到了这里,他会反问一句“你呢?”
她什么乐器也不会,简谱也不认识。还好他没反问,她也没再追问,问得越多自己越像个没有形状、缺乏细节的人。
“还是你来选吧。”她把手机递给了他。
他选了一个法语的歌单,女歌手有浓重的鼻音,梦呓般的吟唱撕裂了嘈杂黑暗的夜色。
她靠着他的肩膀,感受着音乐的律动,体验到前所未有的放松与平静。
不知从第几曲开始,她忽然默默地流泪,怕他发现,不敢擦拭,一任泪水滴湿了衣裳。但他还是发现了,将套头衫脱下来,捂住了她,就好像她是一颗刚刚烤好的红薯,必须用厚布包着,不然就会烫手。
“如果你想说点什么,就说吧,我会安静地听着。”
“不想说。”
“星雨——”
“一个人不把生活里的糟糕事往外说,不拿它去破坏别人的心情——是一种基本的礼貌。说出去于事无补,只会增加别人的负担。”
他的嘴角扯了一下:“别人?”
“对,别人。”
她晃动了一下脑袋,耳机忽然掉下来。他拾起来,帮她塞回原处。
“把手给我,送你一个东西。”
一样冰凉丝滑的东西套进了她的手指。低头一看,是一枚小小的戒指,式样简单,正当中是一颗鲜红欲滴的宝石,周围镶着一圈细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