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北风徘徊
彼时夕光浅淡,薄暮冥冥,乱云积于天陲,而庭院堆雪如玉,风声隐隐。
三人入得九曲连廊向中庭来时,谢长缨正垂眸倚于一方青竹躺椅之中,一手挽着上绘鹃鸟啼红的竹伞轻轻地旋着,一手随意地翻弄着一卷诗文。而四下里寒风竹声彼此交迭,引得叶上落雪簌簌划过伞面之上的朱红笔触。
她今日也如寻常的世家女公子般绾着倾髻,只是却又仿着洛都名士着一袭素净的广袖衣裳,遥看来倒也当真颇有一番洒脱飘然的神韵。
乍听得连廊之上有人声遥遥而来,她已然置下书卷站起身来,轻旋着竹伞循声迎了上去,微笑之间顾盼神飞:“好呀,我方才还道是何人送来了一面羯鼓,原是你们别出心裁——让我猜一猜,是秦都尉突发奇想,还是孟郡守竞新斗巧呢?”
“想不到一年未见,阁下变换的是身份,不变的是这伶牙俐齿的口才。”孟琅书当先应和似的笑了起来,也算默认了她的猜测。
而秦镜已然促狭地接过了话语:“怎么偏偏不猜是崇之?”
苏敬则听得他们这般唱和,自是无奈地扶了扶额头,笑道:“这等奇思妙想之事,如何像是我会做的?”
“我可着实无法想象苏公子奏羯鼓的模样。”谢长缨笑吟吟地瞥了苏敬则一眼,附和过一句,而后轻轻抬手一指中庭竹林畔的轩馆,“羯鼓便暂且置于今日小聚的郁离轩了,眼下晚膳时辰未到,几位可要去看一看?”
“以往我还不曾尝试过羯鼓,自当一观。”秦镜当先饶有兴致地向着郁离轩所在之处迈出数步,复又回首笑道,“便暂且失陪片刻了。”
待得三人应下,秦镜便兴致盎然地趋步向郁离轩而去。苏敬则便也微微侧首看向孟琅书:“玄章既已购得此礼,不去试一试么?”
“我自然有此意趣,不过……”孟琅书说着向谢长缨一揖,问道,“在此之前,我尚有些许军中之事不甚明了,不知令兄此刻何在?可方便一叙?”
“堂兄此刻正在后院卧房之中,此前他吩咐过,若有要事,自可去寻他。”
“多谢。那么,我也暂且失陪片刻了。”孟琅书微一颔首,举步时笑道,“二位晚间郁离轩再会。”
及至孟琅书沿回廊转入垂花门后,谢长缨方才闲闲地将竹伞一收,笑道:“府中暂且无事,后厨也自有暮桑盯着。不知苏公子可想去哪一处走走?我也正可奉陪。”
苏敬则略微垂了垂眼眸,如往常一般温和守礼地微笑着答道:“既然今日府中另有宾客,劳烦谢姑娘相陪便似是于礼不合了,且告知府中书斋坐落何处便可。”
“难道我先前私下里与你们频频会面共商时局,便是‘于礼相合’之事?”谢长缨轻笑一声,径自步入庭中取了先前于躺椅上置下的书卷,重又行至他身侧,“正巧这一卷我也读完了,该送还于书斋才是——苏公子,请。”
苏敬则唯有无奈一叹,依言举步随着她循着回廊而且,目光一瞥之间正见悬挂于轴上的签子正题着“汲冢竹书第三篇”七字,便不觉笑道:“原来谢姑娘近日在读《竹书》。”
“平康年间方才被汲郡人发现的古书,其抄本自然值得一观。”
“其间所载之事与当今所传信史皆是颇有出入,不知谢姑娘又当如何甄别?”
谢长缨听得此言,自是笑吟吟地辩解道:“我虽只是草草读过五经,也明白‘孤证不立’之理。甄别真伪是学究才会考虑之事,至于我么……倒不妨乘着无事,权且猜一猜著书者何故如此立说——爱臣太亲,必危其身;人臣太贵,必易主位。著书者所信奉的,大抵便是此理。”
“《竹书》成书之年距其所载的上古帝王诸事已逾千年,百代相传之间难免因人之异而有所嬗变。”苏敬则倒也并未对她这般奇异说辞生出多少惊讶,沉吟片刻后便道,“何况编纂此书的史官亦是出自霸道异端之国,与儒门观念自然大相径庭。由此入手深究,倒也别有一番意趣。”
“看来苏公子也并不觉得此等‘异端邪说’一无是处。”谢长缨立时便品出了他的言下之意,调侃道,“不知若是教那些儒生听去,又当作何感想呢?”
“本朝尚言以孝治天下,可谢姑娘觉得,近年来洛都翻云覆雨的宗室诸王,哪一位又当得上一个‘孝’字?只通晓此等浮于表面之辞,便是腐儒了。”苏敬则含着些许意蕴深长的笑意轻轻地瞥了她一眼,眸光最终却是落在了不远处的书斋处,转而若无其事道,“此处便是贵府的书斋么?”
“正是。”
谢长缨便也重又漫不经心地笑了起来,抬手推开了书斋的门。
恰逢庭中风起,细碎的雪沫于此刻簌簌扑入书斋之中。
——
卧房之中的烛火于倏忽入室的朔风之中蓦地颤了颤。
“起风了啊……”谢徵轻叹着放下手中勾画详尽的书卷,起身将半开的窗户虚掩起来,而后重又侧身坐于床榻之畔拾起书卷,端详起了其上标为存疑的语句,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