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
冬月,大雪封山。
万兽蛰伏,但带崽的母兽为了能有充沛的乳汁哺育孩儿,也不得不踏着厚厚的积雪,在山中苦苦觅食。
六月龄的崽被母亲搁置在树枝上,瘦小的身影搂着树干,巴巴望着母亲离去的方向,孤弱可怜。
母子出穴时还是艳阳满天,可直到太阳落山,母亲还是未能得返,十之八九是迷失在茫茫山林中了。
幼崽瑟瑟地用爪子抠着树皮,以防自己坠落树下,一日未进食的腹中干瘪,寒风又吹透了皮毛,此时此刻,它无比渴切母亲柔软温暖的肚皮。
罡风阵阵刮过,饥寒交迫的兽崽张了张嘴,嘤嘤嚎叫被风雪悉数吞没,而它也像一片叶子,轻飘飘地被吹落树下,在雪地里砸出个窝,连个响儿都没有。
不出半个时辰,它就会以眼下这般蜷缩的姿态,冻僵死去。
雪窝表面很快就被大雪填平,但内里的雪却开始融化,进而化成一汪泉眼,裹挟着兽崽缓缓沉降、游移。
惊惧交加了一整天的兽崽仿佛重新回到母亲腹中,轻柔地摇晃在一片融融暖意中,它砸吧砸吧嘴,睡得酣甜。
崃山南麓,人迹罕至的纵深处,有一处不起眼的林间小筑,掩于万竹之中。一尾清溪自门前蜿蜒流过,院子主人借用竹筒将流水引入院中,汇入一方臼形池。
其时冰天雪地,此间却是一派春意盎然,一垄一垄的菜蔬油油喜人,挂果待采的不在少数。归根结蒂,缘因皆归于那池,四周水雾缭绕,竟是一方热汤。
氤氲腾腾,袅袅婷婷地幻化出一名女子的身形,踩着石条路,径直去向后院竹林。
匆匆的脚步声惊醒了枝头寐憩的白鸮,但见其翅羽一展,通体雪白,毛色丝毫不输皎皎月华。
“你又捡了何物?”大鸟出声,竟是一女娘的声音。
女子扬起脸,斗篷上的兜帽从头顶滑落,露出一整张脸孔,正是和光。凑光细一瞧却不难发现,她身量如抽条一般,五官业已长开,稚气尽褪,俨然是位亭亭秀秀的婀娜淑女了。
和光目露黠色,小心翼翼地扒开斗篷襟,露出搂在胸前鼓鼓囊囊毛蓬蓬的一团,轻声道,“雪娘,你瞧。”
被她唤做“雪娘”的白鸮一双鸟眼瞪得浑圆,颅顶那对兔耳模样的羽簇抖了又抖,“白罴崽子?!”
和光语调轻快地“嗯”了一声,轻手轻脚地将兽崽放在吊脚亭内的蒲团上,“它跟母兽走散了,冰天雪地的,总不能眼睁睁瞧着它冻死。”说着,爱不释手地摸了又摸,还解了斗篷给它盖上。
雪娘嗤之以鼻,“你怎不将它送还给它母亲?”
和光竖指三根,诡辩道,“天地良心!雪娘你看,这数九寒天,你的土地庙都断了香火,又何况自给自足的走兽?那母兽定然也自顾不暇,我今日先捡了小的,明日天亮,再去寻大的……”
被反将一军的雪娘噎了半晌,“你倒不如直说是你想养。”
和光不置可否,扭头去逗逗兽崽的耳朵,夹着嗓子自言自语道,“小乖乖,给你取个甚名字好呢……让我想想……就叫阿……不……”还未消下去的晚食冷不丁顶了她个饱嗝儿,她顺了顺胸口,又续道,“宝……新,就这个吧,怪好听的……”说完,低头在它的大脑袋上狠亲了一大口,“宝新!”
山头明月,严霜满天。
怀渊在时极镜前醒来,率先入得眼帘的,是玄秀满是担忧的脸。
“她呢?”
玄秀睨着他,肃容道,“你可知错?”
怀渊坐起来,还在隐隐作痛的胸口提醒着他,他亲身经历了莲世最后的崩塌,“舅父。”
“凭你的定力跟修为,怎么能让自己陷入幻境?!此其一……”
怀渊抬眼,目光沉稳、坚毅、坦荡,他直截了当地问:“我的元神,是不是并不完整?”
捕捉到玄秀眼角不易觉察地微微一搐,怀渊便知自己猜中了,他起身,重新立于时极镜前,“我既生于昆仑,天命所归,便无时无刻不敢忘命。莲世走此一遭,不经发现,九天之下,无不起于微末,神之睥睨众生,未尝不是一种骜倨。忠于神责本没有错,可若是一味为神责所驱使,跟一具无灵无欲的行尸走肉亦没有区别。”他轻轻挥袖,以他的龙涎结出的蜃境再一次浮光掠影般呈现,望着镜中王苏木与裴骘日常相处的点滴,神色如常地自嘲,“莲世走一遭,再回首经年,只觉自己像个为战守而生的怪物。”
“休得胡吣!”玄秀瞪他一眼,片时后才和缓下来,“……你母亲……生你的时候,赶上鏖战的紧要关头,天下苍生跟你,她都想保全,权衡再三,才忍痛让你提前降生于世。你是她在此间的希冀跟延续,若是活在妄自菲薄中,她得有多难过。”
玄秀的话让怀渊不由想到最后一刻的王苏木,怅然若失,“不是妄自菲薄。”他自嘲地摇摇头,“当局称迷,傍观必审,我附身裴骘那么久,都没有和光看得通透,人有千面,我与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