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世·四
东方渐明,一束白蒙蒙的天光从窗外射入,月行用手臂挡住双眼,紧紧皱着眉。
她嘴角抽搐着,似遭受着极度的痛苦。
花行想起娘曾经对她说,人睁开眼时,记忆是最早醒来的。
尤其是痛苦的记忆,就像黎明前的黑暗一般,在人将醒之时逼着人眼睁睁地,束手无策地面对。
木门吱呀呀被推开,少年捧着一个铜盆,里面的水腾腾地冒着白雾。
“阿月……你醒了?”少年放下盆,小声试探地问道。
月行干笑了几声,声音分外沙哑,带了几丝可怕的狰狞,而后便哽咽起来。
少年将拭面的布巾浸湿,拧干了温热的水后走到月行床沿边坐下,他神色中隐隐透露着担忧,却又顾虑着男女有别,终究将那要给她拭面的手收了回来。
月行将压着双眼的手臂渐渐挪开,她的双眼哭得分外红肿,双眼溢满深刻的无力与绝望,直直地看着少年,并不言语。
少年将手中湿巾放在月行手上,轻声道:“把脸擦一擦吧,该面对的总是躲不掉的。”
温热的湿巾传来丝丝热气,月行冰冷的手掌渐渐感觉到温暖,她没有握住那块湿巾,任由它方方正正地躺在自己手掌上。蓦地,她紧紧捏住湿巾,湿巾里的水一点点滴落在被褥上。
她一只手撑着自己坐起来,她低下头,泪水也一颗颗,圆滚滚地落下来。
少年轻轻拍了拍月行的背,另一只手拿月行手中的湿巾。一滴滴水溅在他的掌心,在深秋时显得那般温热。他深深地看了一眼月行,透明的花行也怔怔地看着她。
原来看起来这样冷的一个人,伤心时的泪,是这般滚烫。
“不用擦了,”月行将泪迹纵横的脸深深埋在双手掌心,突然间嗤地一笑,似自嘲,又似嘲讽这荒唐的世道,“这世间……已经没人会看我了。”
少年握着那块湿巾,渐渐垂下头去,天光一寸寸亮了起来,昏灰的房间渐渐有了些亮堂。少年蓦地转过身,面容恢复往日的沉着,他深深地望着月行,又似看穿她般说:“我自从来到这里,从没有把我的身世告诉身边任何人,我和你是一样的,或者说,我比你更不幸。”
月行闻声渐渐抬起头看着眼前的少年。她哭过的双眸分外明亮,红血丝密布的双眼让花行心下一惊,原来在她看来无所不能的月行姐姐,也有这么软弱无助的一面,比寻常那些柔弱女子梨花带雨的样子更惹人心疼。
少年将那略泛凉的湿巾再次沁入盆中,盆中的水声在此时让人感觉分外治愈。他再次将湿巾拧干,走到月行床沿坐下,将湿巾递向月行道:“我是孤儿,从小便不知爹娘为何物的孤儿。至少你比我幸运,曾叫过无数次‘爹’‘娘’,这两个世间最温暖又最寻常的字。而像我这样的人,未曾有机会唤过这两个字,也未曾写过。”
花行听到少年拿自己的身世安慰月行,不由得感慨世间最好的安慰莫过于有人和自己“感同身受”,甚至比自己惨上几分。花行本就有些佩服这少年为人处世的手段,如今看他竟然肯将自己的伤疤撕开给月行看,更佩服他对人心的了解与掌握。
月行听到少年这般说后,也渐渐止住了眼泪,只是脸上仍旧是那深切的悲恸,她一动不动,愣愣地看着少年的双眼,等他说下去。
“其实我只大你数月,可你是不是感觉我好像大你很多的样子?”少年笑了笑,明明在说自己的过往,却好似说别人的故事般从容,“你瞧,这就是你的幸运之处啊。”
少年发现月行并不抬手后,终是拿起手中湿巾为月行轻轻擦拭脸颊的泪痕。他继续悠悠说道:“能活到十三四,已是老天对我开恩咯。我这样的命,本该是老人嘴里总念叨的‘贱命’,看来江湖还是挺大的,我这样的人亦能被容下,还教给我一身的本事。”
“天无绝人之路,只是世人总喜欢分高低贵贱罢了。”月行低声接道,她有些不好意思地接过少年手中的湿巾,自己擦拭起来。自从昨夜起脸上便都是泪痕,被深秋的寒风一吹,面巾所触之处皆有些丝丝的疼。
少年看着月行的双眼分外温煦,也似这湿巾传来的温热般,月行渐渐觉得酸楚的心生起一缕暖意。他笑了笑道:“是啊,天无绝人之路。你那么通透一姑娘,怎么这个时候才想起来这个道理?”
他接过月行擦好脸的湿巾,将湿巾投入水盆中,他爽朗一笑道:“快穿上衣裳,我给你下面。”
“多谢。只是我……”月行垂下头,声音低了几分,“我吃不下。”
“今儿一大早我便出去打探到好多消息,”少年看月行立即把头抬起来,眼睛一亮,他眨了眨眼,有些神秘兮兮道,“只是……过时不候。”
“还请你现在就与我说,我日后定当报答。”月行立即从床上起身,无比认真道。
少年端起盆走到门外,闻声回头冲月行眨了眨眼道:“你要是悟了就马上来找我吧,我说了过时不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