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3 章
初春早晨的风还很冷冽,海岸边的柳树发着嫩芽,在雾蒙蒙的空气里摇头晃脑,像炫耀新衣的小孩子。颂音头上裹着围巾站在甲板上,茫然地望着碧波无际的海面。她生平第一次坐船,光是看眼海水,人都要犯晕。
“开船了!”
甲板上有小孩子在兴奋欢呼,颂音被吵得头痛,便扶着栏杆一步一步往船舱走。好容易挪到舱房前,却见门口站了个人。她身子僵住,疑心自己眼花。直到那人转过头,露出洁净清晰的脸庞,她才吸口凉气,磕绊着牙齿打招呼:“陈司令,真巧啊。”
她的声音细细的,有气无力。陈镜清听在耳里,原先准备好的质问就问不出来了。过道光线昏暗,她小小一张雪面,连嘴唇都是白的。头上包条青色围巾,更显得眉睫漆黑,也更显得整个人没有血色。
他点点舱房门:“不请我进去坐坐?”她憔悴,他形象也好不到哪儿去。灰西装染了灰,被他单手拎在肩头,衬衫和裤子皱巴巴的。若非脸和风姿仍在,颂音简直不敢认。
他态度坚持,大有她不答应,他便不走开的气势。颂音扶墙过去打开舱房门,陈镜清跟在她身后进去,正将她怪异的走姿收入眼底。
“你腿怎么了?”他将外套随手搭上椅背,目光定在颂音脸上。
颂音摸到床边坐好,忍着不适道:“路走多了,腿疼,无碍的。”她没想到会碰到他,心里七上八下,不知这相逢是偶然还是必然,眼也不敢抬,生怕给他看出点什么。
“无碍便好。”他道,又顺势在藤椅中坐下,“借你椅子眯眯眼,熬了一夜,困死了。”
颂音摸不着头脑,再抬头悄悄去看,发现他果然已经头靠椅背合上了眼睛。她讶异地睁大眼,这……这算个什么说法?可不消片刻,他在那边呼吸绵长,显然已睡得熟了。
旭日初升,朝阳灿灿洒在海面上,金子般闪耀。颂音对着窗外美景发了回怔,扭头看看睡意沉沉的陈镜清,有种在做梦的错觉。
舱房晃晃悠悠,像摇篮一样,在这种气氛下,颂音脑中绷紧的那根弦也不自觉放松下来。她心想这趟出行的举动虽不好解释,但他醒来还能打她不成?
睡吧,船已经在向前开了,再坏还能坏到哪儿去呢?这么想着,身体的疲乏和疼痛海潮般涌上来,眼皮也沉重得像坠着铁。她强撑精神从手包中掏出一个瓶子,倒几片药仰脖吞下,这才蜷缩在床脚睡了。
这一睡,直睡得天昏地暗。等靠着意志力睁开眼皮,才觉浑身上下无一处不痛,连胳膊腿都陌生得不像自己的。
“你醒了。”她在这边一动,那边就传来问候。颂音偏了头,睡眼惺忪间,看见陈镜清正坐在桌边举着刀叉切白瓷盘里的肉。屋内飘着牛扒和奶油汤的浓郁味道。鼻子闻到饭香,肚子立刻咕咕叫起来。
“饿了?”陈镜清放下刀叉,起身过来扶着颂音靠稳床头坐好。他返回桌边,仔细将肉切好,取来餐巾铺在颂音腿上,放下瓷盘,“吃吧。”
做完这一切,他坐回椅中,捡起报纸抖两下展开,自顾自看起来。颂音脑袋还昏沉沉的,见他一番动作下来,如行云流水,没半点扭捏不自然,倒有点惊奇。北平名门出身的少爷公子,竟也会这样照顾人?
盘中牛扒被切成小方块,列队似的排成三排。她叉起一块肉放进嘴里慢慢嚼着,银叉上还留有他掌心的余温,她不自在,将手指往下滑了滑。
吃了几块肉,喝了几口热汤,颂音精神舒缓过来。刚用餐巾擦过嘴,陈镜清就放下了报纸:“好了?”
颂音吓一跳,疑心他用报纸做掩护,实则一直关注着她。她脸上热一阵冷一阵:“好了。我真失礼,饿得只顾自己,都忘问你用过饭没有。”
“我一个大男人,还能饿着自己不成。”陈镜清将报纸折几下搁到桌角,过来端餐盘。面对面一碰头,颂音才看见他嘴角叼着一支烟,但没点燃。她恍惚记起初见那日,他也是这样,衔支没点的烟,立在夹道上,共她听曾成然和江华韵的墙角。
她那会儿还不知道曾成然和江华韵过去联结得有多深,还有心力耍没完全褪去的小姐脾气。不过短短几个月的光阴,她好像老了几十岁。
颂音静静看着陈镜清,想她最不堪、最痛苦的时候,全让他赶上了。在以前,不消人说,她自己先羞愤欲死了。但此刻,她对着他,内心毫无波澜,甚至破罐子破摔地想,管他呢,不过一块肉。
他正在往牛奶杯里加蜂蜜,长眉直鼻,英俊漂亮得不可思议。
一块长得好看的肉,颂音暗暗补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