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灵谭》
茶过一盏,白子落枰。我拨了拨灯芯,照清了桌案上细刻的花纹。手指轻轻抚过,不经意似地问道:“那大人爱过灵儿么?”
秋彰握子的手缓缓松开,和田玉在烛光下散发出幽幽温润的光泽。
“我曾想,譬如纯意,我一心深爱,又怎能背弃那时许下的诺言,譬如灵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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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晴夜,我与秋彰对弈。
他棋技绝妙,曾在康宁四年的宣宫中下败了三国使臣,这夜却出人意料地败在我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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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宁四年,三朝来贺。
以兖王为首的兖、虞、庆三国,朝见天子述职,秋彰作为一国宰执,自然不能推却。
兖王提出要让使臣和秋彰对弈,他本无意出风头,却被人强逼出了风头。
三使俱败。
兖王亲自上场,步步狠戾。
秋彰险胜半子。
他藏在袖中的左手全是汗,湿漉漉的。他便在那一日隐隐约约猜到后来的火烧明日楼,隐隐约约猜到兖王要谋逆的心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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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彰和越灵一起出了宣王宫,路过凤尾桥。越灵大着胆子问他:“我们能从上面走么?”
秋彰愣了好一会儿,低低道:“好。”
他转过头,瞧着她那张天真灵动的脸,心里满是叹息。薄冬,地上打了细细的冷霜,她大红的冬裙在天地间是那样烈,与年初刚到宣京时已千差万别。
他伸出手去握住她纤纤的指尖,紫色的官服衬着红色的缎面,竟十足般配。
他们就这样手指相扣着慢慢走过凤尾桥。
桥身上的血色扎眼又悲哀,桥洞下的河流沉默又冰冷。
秋彰质问自己:那平芜的死呢?
自己竟要不顾一切地、背信弃义地,爱上别人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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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彰领着越灵去了春山陵。平芜尽处是春山,姜纯意便葬在那里。
六年来,那是他第一次带旁人同往。
他在她的陵寝前松开了越灵的手,然后轻轻说:“吾妻葬于此。”
越灵望着他萧索的背影,忽然感到一阵莫名的悲哀。
“你们……曾经,”她问道,“是怎样地相爱呢?”
秋彰俯下身,去抚摸平芜的碑,去描摹碑上的篆文,五脏六腑宛若刀绞,痛不欲生。他竟哭了——那是越灵第一次见他哭,四下寂寂,她只能听到他断断续续的泣音。
“是我害了她……”他哽咽着,捂住心口,跌跪在平芜坟头,像四年前,抱着她从水底打捞起的、残破不堪的腐骨时一样悲痛。
他难过地说:“我爱的人六年前就死了,越姑娘,我发过誓,这辈子只爱她一人,你又何苦刁难我,让我进退两难。”
“你还爱过什么人呢?你知道永失挚爱的痛楚么?”
“你不知道。”
“越姑娘。”
“你那般不择手段地想得到某个人,是又是否为他想过,又是否能体会到他的难堪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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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贯爱哭的小灵儿竟没有哭。她苦笑了两声,抱着手摇头道:“对不起,我并不知道你是这样想……”
“你分明知道!”秋彰猛然打断她,回过头来死死盯着她。
“我讲过很多遍,”他白玉般的脸庞上全是泪痕,“我早有妻室了!”
小灵儿骤然后退了两步,被他吓得脸色苍白:“……不、不是这样的。”
“那是怎样?”他反问道,“是我勾引你在先么?是我缠着你不放么?还是我将流言传得人尽皆知?”
小灵儿已说不出完整的句子,不停向他道歉:“……对、对不起,对不起……”
她想伸手去拉他紫色的衣摆,却被他冷冷挥开,只触到泠泠的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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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手中的茶盏“啪”地落到地上,摔了个粉碎。我本意蹲下身去清理,被秋彰拦住。
我好半天回不过神来:“……你竟这样待她?”
他“嗯”了一声。
“你何苦说那些伤人的话,她本不是不通情理之人,你若与她坦白苦衷,她又岂会让你为难?”
我呆呆瞧着那棋盘上散乱的残局,深深为小灵儿难过。我真想给秋彰一拳,叫他知道,他眼中不珍重的小女孩,也是被旁人掌珠似的呵护疼爱着,看得比命还重。
“太师,我做错了。”他说。
“我本该爱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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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小灵儿小时候就生得灵,性子也灵,和对巷的小男娃吵起架来,整个北境都炸了锅。
那会儿便有人敲我的木板门:“师渐,你家灵儿管不住啦,把库狄家的小郎君又骂哭啦!”
我抱着斗笠出门去,拎着她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