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王术
梁昭坐在宣明殿中,今日议事已经论了四个时辰,殿外的日影从西边进了大殿,菱形窗格投影在殿中乌压压的人身上,从他的角度看过去,所有人脸背着光,均是暗的。
重臣环伺,中间夹着一个刚从揆州回来的从寓,今日西南动乱是唯一的议题。
齐舆站在队首,也是一言不发。
他揣度皇帝的心思:揆州驻军换防之期已到,原本或许还能如往年一样,以西南边境路途遥远,大举换防耗时耗力为由维持现状,在梁漱回都城成婚后,由邓谧递补成为名正言顺的驻军将领。
然而这一设想在爨颜的人直捣黄龙,入揆州如入无人之境的嚣张气焰下被粉碎。
梁昭手边是八百里加急送来的军报,他暗恨自己纵容太过,眼下爨颜收了失落的盐井渡,带领白蛮重新进驻建宁。看样子唐弈输送给爨庆的武器和战马也落入爨颜手中,战斗力更甚以往,爨氏壮大,已然成了西南第一大氏族。
征讨西南,眼下只能暂缓。外患放在一边,先要处理内忧。
秦章在殿中站着,整整一日下来,身型依旧挺拔。
“综上所述,西南接连骚乱,加之换防在即,揆州一日无将,则边境一日不安。崇安王领兵有方,不辞劳瘁,击退来犯,然毕竟名不正言不顺,当加封为一品将军,令其掌军印,整肃西南军务,统辖调遣青羽营及揆州折冲府,完善战备,捍卫社稷。”
梁昭冷眼四顾,众臣不乏频频点头者,也有少数皱眉沉思,然而终究是无人出言反对。
“齐太尉,你掌武事,有何想法?”
齐舆深吸一口气,缓缓抬头。
“回陛下,秦御史方才奏报,臣听得心惊,不想西南官场竟到了如此腐朽地步,引得敌人大举来犯,唐弈该死,臣也难辞其咎。”
他面上痛心疾首,脑中快速组织着语言。
宣明殿议事,殿上百官态度倾向已经十分明显,按照齐舆判断,皇帝没有像之前一样打断秦章,也是心中已对爨氏有了顾忌。
“臣以为,众臣所请甚合情理,揆州为边防要地,崇安王自就藩之日起,信著西南,屡立军功,堪当大任,可加封为骠骑将军,统帅驻军。只是唐弈的教训在前,宜设置西南监军一职,监视刑赏,纠察违谬,以监护统帅,镇静邦家。”
齐舆语速不快,一字一句甚是清晰,众臣中有人回过味来。
秦章建议的一品将军,位份可比三公,到了齐舆这里降了一级,成了骠骑将军,和唐弈当年的车骑将军同属二品,又专门提出设立西南监军,其中况味可以说是十分明显了。
皇帝没有说话。殿中一时安静,突然有人打破沉默。
“臣附议。”
有一个冒头,便有第二个、第三个出声附和。
“那么依你之见,这西南监军一职,谁可胜任?”
皇帝终于出声,显是对齐舆的奏请并无反对。殿中百官松了口气,僵持了一日,此刻终于看到了晚饭前归家的希望。
齐舆抬头,与皇帝身后的毕程交换了一个眼神。
“臣以为,从公公恪勤益懋,此次揆州之行临危不惧处理得宜,宜当此任。”
梁昭即位后,前朝人员变化不小,声名显赫的世家稍有不慎,就会因站错了队轻者被罚作冷板凳,重者削官治罪流放抄家。前朝如此,在后宫也要制衡。毕程虽然忠心耿耿,也不妨碍皇帝一手扶持起从寓,去分毕程的权。
皇帝眼神转向堂下的从寓:“从寓,你以为如何?”
任命宦官为监军,此前从未有先例,按照齐舆的说法,这西南监军与崇安王实则相互制约,与藩王并驾齐驱,“官军大小事宜,并委崇安王与监军审勘,具名衔事迹申奏”,这对他一个没了根的太监而言,是何等的尊荣和权力,这样光宗耀祖的机会,不是什么时候都会有的。
“陛下,奴才定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从寓毫没犹豫,当即跪下叩头,话说得壮烈,语气中却尽是兴奋。
皇帝满意点头。
毕程和从寓在九衢宫中分立不同派系,毕程一直跟着皇帝,资格辈分老一些,从寓年纪稍轻,却也是个十分会来事的人精。一个御前服侍不离皇帝左右,一个乐与名士权臣结交,奉旨奔走于前朝。二人面上井水不犯河水,然而暗中较劲已是常有的事。
“这蠢材,真以为捧着了香饽饽,那梁漱可不是好相与的,且看你如何应付。”毕程心中冷笑,等着看从寓如何栽跟头。
姜不愧是老的辣,齐舆这一个建议,大家均得满意而归,难得地是各方还都念着他的好。
什么都不如宝贝女儿重要,崇安王留驻揆州,皇帝不会真正在乎梁漱的终身大事,西南危急,赐婚一事便顺理成章无疾而终,回头再让妹妹和皇帝吹吹耳边风,赶紧给瑾瑶寻个门楣相当的婆家,便万事大吉。
齐舆这么想着,出了清泰门,脚步都松快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