讥嘲
第三十九章讥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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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时魏弦京不敢多问,生怕自己让沉湎在过去,痛不欲生的魏侯难以释怀,再生出无尽的痛恨来,便只自个儿去查。
可萧烨清是魏弦京母亲的亲妹,关于魏弦京生母的一切,都是京城中众人心照不宣的禁忌。人人讳莫如深,更别提当着魏弦京的面儿提及这些旧事。
魏弦京知道自己的姨母死相极惨,可谓世故无存。可知道归知道,如今罪魁祸首站在他的眼前,面儿上带着似笑非笑,云淡风轻的神情,还是让魏弦京心口传来撕裂般的痛感。
李怀卿抬眼看着魏弦京轰然起身,他身前的茶盏被震落在地,茶水晕开一片,又飞快在火盆和地龙的熏蒸之下消弭殆尽。李怀卿唇角微微勾起,似乎全然没有看到魏弦京那渐渐爬上血丝的眼和青筋裸露的手背,轻慢道:
“她刚入密牢时,好不威风。明明嫁了个上不了台面儿的商贾之流,却还以王孙子弟家眷自居。她叫嚣着她是王爷王妃的亲妹,皇上不敢动她,可结果呢?皇上命我在她面前剐了她的丈夫,萧烨清愚钝不堪,竟还不知畏惧,结果——”
李怀卿一双眼死死盯着魏弦京在盛怒和悲痛中扭曲了的面容,下唇轻轻抖动,似乎在欣赏魏弦京的狼狈:
“——结果自然是等来了你母入宫的消息,更得来了皇帝金口玉言的惩戒。自那以后,你姨母日日与畜生同圈同食,你还真别说,她那一身锦绣堆儿里养出来的细嫩肥肉,在猪圈滚上一遭,和那在粪水中打滚儿的猪猡也没什么两样儿。”
他似乎觉得有趣,竟还回味般地咂了咂嘴,带着文人书卷气的脸上露出令人匪夷所思的恶意来,当即让魏弦京头脑昏胀,新长好的断骨处仍然传来骨裂般的剧痛,可他混不在乎,脑中唯有一个念头,就是将眼前这披着人皮的畜生撕碎。
“谁成想萧烨清也真是个混不吝的疯婆娘,吃了三月有余的猪食,愣是不肯烟气,可算把皇上的耐心熬没了。我得了令,第二日便将她那身沾满粪水的黑皮剐了,可算是能离开那臭气熏天的地界儿。”
魏弦京再也无法容忍片刻,掀翻了盛着茶水的桌案。桌面儿上精致的玉壶碎成片儿,飞溅的碎屑让魏弦京的手鲜血淋漓。他就着着剧痛,咽下了喉头里涌出的血水,赤红的双眸紧紧盯着李怀卿:
“我会让你做皇上走狗得来的一切,在你眼前灰飞烟灭,以告慰姨母在天之灵。”
他拼尽全力抑制着颤抖不已的双手,转身欲走,而李怀卿却在他身后大笑出声。他脸上有什么极度激昂的情绪几乎撕碎他那诗书之中修来的皮囊,露出他与生俱来的狰狞本相:
“魏弦京,你和你那魅惑君王的母亲别无二致!遇事就是个趴窝的软骨头,我今日在此处并未设局,你若当真有心为你姨母复仇,现在就来杀了我,倒还算条汉子!”
说完,他尤嫌不够,经也从座上起身,声音尖锐道:
“你敢吗,魏弦京?你这样的人,你母亲这样的人,拿什么去跟皇帝斗?你们一家都是软骨头!这天下有什么是无偿的馈赠,一切际遇都是人用双手搏来的,至于败者的骨肉鲜血,又算得了什么?你不敢见血,拿什么赢,我李怀卿在这儿等着你,魏弦京,我等着你围了金陵城,再和你那不中用的父亲一样,死在这城根儿底下,和城外那些腐臭的贱骨头一道曝尸荒野。”
他尖锐的声音在魏弦京耳中宛若地狱恶鬼的嘶鸣,纠缠着他的神智,让魏弦京神志昏沉,不知脚下的路通向何方。
他想过扼死李怀卿,他怎么会不想呢?无论李怀卿是否真的没有心腹在暗中拱卫,他都不是没有胜算将李怀卿杀死在当场的。
他没有亲手杀死过谁,但不代表魏弦京对死亡感到陌生和恐惧。相反,这个世上没有什么比死亡让他感到更加宾至如归的了。他父亲的死讯是死亡给他留下的第一个暗喻,继而是大将军府那场映红了半个京城的大火。
被热气舔舐的鲜血,骨肉烧焦的臭气,母亲在烈火之中显得更加苍白的面庞,她手中砰然落地的短剑。那天他没死,母亲也没死,可他莫名觉得死亡的阴翳已经将他们彻底笼罩。
自那以后,死亡果然如期而至,如影随形。他不畏惧,即使他不愿意看任何其他人承受他承受的这般厄运。
他知道,他的母亲也是这样。正因为如此,他母亲会为了他,为了魏侯一家,为了姨母萧烨清,为了曾经的故人和他们的亲眷,甚至为了奴婢下人,委身皇帝。
可他们这样的人,难道就不配活吗?他们这样的人,难道就活该被逼至绝境,被这些面目狰狞的伥鬼和走狗踩在脚下,活该受他们□□,被剥夺得一无所有吗?
他们,真的就没有胜算吗?
魏弦京青筋裸露的拳头几乎拗断了自己的手指,可他没有企图去杀死李怀卿。李怀卿是如今的江浙总督,他治下虽不帮扶淮南来的难民,却也拱卫着江浙一带,维持着江浙与淮南天差地别的繁盛景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