讥嘲
杀了李怀卿,江浙必将大乱,皇帝会发兵南征,届时,城外苟延残喘的淮南百姓和因为粮价飞涨,逐渐吃不起米的江浙百姓也难逃厄运。
他还能寻别的法子。
魏弦京踏出临江仙,却腿脚踉跄,抬手扶住了临江仙门口的木柱。恍惚之中,他感受到街上的路人似乎在看他,这使他后知后觉地抬起手,拂了一把脸,却发现那早已布满水渍。
他本以为那是血,可当他终于能凝神时,才发现那不过是眼角溢出的廉价眼泪。
他还能寻到法子。
魏弦京抬眼向前,驱使着自己僵直的腿脚走向繁华的街道。走出十步远,他已经逼着自己挺直背脊,不再做那难看的姿态。
他还没有死,他不能停。李怀卿没有控制他,他还能寻到法子,救城外百姓。
——
临江仙茶楼之上,李怀卿尽数收敛了狰狞的神态,此刻打眼望去,已经恢复了他往日那副清雅又威严的文人风骨。
雅间儿三面临江,唯一一面墙上突兀地出现一道窄门,一位女子从门内缓缓走了出来,对李怀卿行了个礼。
“父亲。”
那女子轻声说道,余音飘渺,宛若琴弦震颤。
“淼淼,来,陪父亲坐一会儿。”
李怀卿抬起头,对着李淼和煦地说道。
李淼没有说话儿。她重新从一旁的火炉上取下另一壶温热的水,手腕儿轻抬,为李怀卿斟满了没有碎裂的茶杯。
李怀卿目光落在李淼递来的茶水之上,抬起唇角,揶揄道:
“淼淼可是生爹爹的气了?他们萧家出来的人,旁的不说,这魅惑人的本事倒是一等一的。魏弦京这小儿和他母亲一样,没什么血性,倒也是生了一副蛊惑人心的好皮囊。”
李淼递茶的手微微一顿,却也没有再等李怀卿去接,而是又将满杯的茶水放到了重新摆好的矮桌上,轻声说道:
“父亲说些什么,我倒是挺不明白了。”
李怀卿定定看了她片刻,方才笑道:
“淼淼啊,爹爹是不该说那些腌臢话儿,让你给听了去。不过你是我的独女,这日后就算续不了这偌大家业,也不能给旁个欺负了去,有些事儿,单凭纸上得来的只言片语是不能通晓的,唯有…”
李怀卿眉眼中酿出温和神色,恰似一位谆谆教导的慈父,可是他的话儿却让人听了不寒而栗:
“唯有这腌臢腥臭的事儿,方才是这妖邪横行的世道里唯一的立身之道。”
李淼不置可否的垂下眸子,慢条斯理地整理着自个儿手中的丝帕。她姿态娴雅,即便是带着漫不经心,也丝毫不显娇纵傲慢,只让人觉得犹如水墨之中的仙女下凡,清新脱俗。
李怀卿看着自己这年幼却成熟稳重的独女,慈爱之心泛滥,浑然不带官场上的威严和方才裸露的狂悖,好声好气地哄道:
“哎,父亲还不知道你么。你这个年纪,最是听不进长辈的话儿,轻易就被魏弦京这种手段稚嫩的少年人唬了去,听他那些浅俗的歪理,凭着一腔热血冲动行事,能捞着什么好儿去?”
李淼眼神微动,似乎对父亲的推心置腹并不放在心上。只待李怀卿叹了口气,亲自垂手去拾那被已经半凉的茶水,李淼才出声问道:
“父亲以亲眷之惨案相逼,却又不将魏弦京赶尽杀绝,是为了哪般呢?”
她声音澄澈,眼神却浑然不似一位刚及笄不满一年的少女,反倒似久经官场之人般敏锐又冰冷。
李怀卿见女如此,老怀大慰地笑了。他年已四十余,膝下只得这一女,是发妻所出。发妻与他并无感情,可李怀卿却对他这唯一的女儿娇宠至极。
可李怀卿的娇宠,并非让女儿修习女德女戒,琴棋书画,将她囚于深闺,绣花描画,而是让女儿识文断字,练武纵马,钻研权术。
李淼自幼学的,是官场之道,做人之道,治世之道,眼界儿自然与庸人俗人不同。
“淼淼可知魏弦京想要什么?”
李怀卿没有回答李淼的问题,而是反问道。李淼眉头轻皱,似乎不满父亲仍将她做小孩儿那样,一步一引,却还是沉下心回答道:
“他想要父亲撤兵,开城门救济百姓,可此事早已被皇上明令禁止,父亲不能如了他的愿。”
李怀卿放下半空的茶盏,眸光温和地看着自己的女儿,唇角露出了一丝苦笑:
“淼淼当真通透。可爹爹拿此等旧事羞辱魏弦京,却并非为了谄媚皇上,只不过想逼他去别处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