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心
你就是燃烧着的凤凰火焰,凡火不会烧穿你的心肺。”
叶翎笑了,又蹭了蹭魏弦京的肩头,她额头上的呆毛随着这动作一颤一颤。
“我会带你去过道江浙,前往淮南。船上的吃食能撑两月有余,你先将伤势养好,我们再上岸行走。”
魏弦京心知自己无法说服她,只能心下微微一叹,低声应是。
叶翎心满意足地眯起了眸子,过了半晌,不知想到了什么,她轻轻握了握于魏弦京交叠的手掌,问道:
“你的父亲,先大将军,是个什么样的人?为何你笃定若凝兰知道你生父身份,一定会将你用作威胁?”
魏弦京在月光下睁开了双眸,轻声道:
“他是先皇最年幼的养子,却甚为先皇所喜。他在世时,朝臣百姓人人笃定他会是皇太子,会是下一任皇座的继承人。我六岁时,西北传来捷报,我和母亲坐车出门时,百姓夹到相迎,口称我父为皇太子。先皇听闻此事,当庭大笑,与诸臣说我父甚肖先祖,有定国安邦之能。”
他说着,话锋一转,言语中又带了一丝感怀的笑意:
“父亲在外是手握西北二十万军权的西北大将军,回府时却只知围在我母亲身边儿打转。他比我母亲还小六岁,当年这婚事是他仗着先帝宠爱,扛住了二十廷杖,又跪了好几日,才百般求来的。我出生之后,他若在京城,便会将我挂在臂弯里抱着,几乎日日不离身,亲自教我说话读书。而我母亲常常事务繁忙,鲜少来看我。那时我总听我父亲絮絮叨叨母亲的冷落,心中也总是担忧母亲其实并不想要我。”
叶翎也轻轻笑起来:
“他像是极好的父亲。”
魏弦京的心骤然瑟缩,而后他舒一口气,附和道:
“他是的。他总是悄悄对我说,母亲下嫁于他是他自己百般算来的,因为满京公子哥儿,没谁比他更会讨母亲欢心了。”
魏弦京顿了顿,继而说道:
“可母亲是爱他的,我知道。她性子如此刚烈,若是不真心爱父亲,绝不会花费功夫,将我诞下。”
叶翎沉默着捏了捏他的手,却没有打破这一时安稳的静谧。半晌之后,叶翎缓缓说道:
“你父亲的身份,或许是你最大的求生之机。”
魏弦京手指一僵,继而说道:
“我不能这么做。”
“当年追随我父母的人,被处置的有十之八九,其中即便有人向新皇投诚,出卖同僚,到头来换来的也不过是几年的苟活。当今皇帝秉性多疑,手段暴虐,他不会原谅,也不会手软。无论是这个战战兢兢的朝廷,还是流离失所的百姓,都经不起更多的血雨腥风了。”
“可即便你百般顺着皇帝,任由他拿捏摆布,搓磨虐杀,这天下的贫苦之人仍旧流离失所,朝臣之中不愿趋炎附势之流仍战战兢兢,不是吗?”
叶翎毫不留情地说。她的话并不好听,却几乎立刻让魏弦京心头涌起羞愧。
是的,整整十三年,皇帝在朝堂和乡野之间留下的阴霾遮天蔽日,因他过分杀戮造成的死亡血流漂杵。忠臣良将、清贵书生,有些是因为一句无心之言,有些是因为功绩过剩,尽皆颈血洒地。
逐渐的,朝堂之中只剩下如履薄冰,行将就木的臣子。他们对百姓之苦不闻不问,对于心中正气弃如敝屣,唯有彼此攻歼,谄媚皇帝时,才会焕发出令人胆寒的生机。
打眼细看,这如何是一国该有的国之重臣,倒像是一群穿着华丽官袍,披着人皮的地狱恶鬼,他们嘴角流着污浊的涎水,浑浊的视线满是贪婪,一遍一遍舔舐着那天底下至高无上的皇座。
而魏弦京倚仗着母亲失去尊严的庇护,蝇营狗苟的活着。他眼睁睁地看着一个个不屈的头颅滚到他的脚下,看着一张张本来还有活气儿的面容渐渐染上了和皇帝宠臣如出一辙的贪婪和诡谲。
他告诉自己,他什么都做不了。因为他的手被紧紧捆着,他的母亲被挟持在宫里,提供给他庇护的魏府危如累卵。
所以他什么都没做。他就这么看着,看了整整十三年,从懵懂孩童看到弱冠之年。看得他时常也觉得,其实自己和那些形同鬼魅的谄媚朝臣没什么区别,和皇帝养的猫狗玩物也没什么区别。
他看得太累,也在恐惧之中苟活太久。于是他想到了引颈就戮。他告诉自己这是唯一的选择,是最正当不过的事,他告诉自己这是为了保全。
可实际上,他内心十分清楚,这不过是懦夫的怯战而逃罢了。
河风徐徐,透过半敞的飘窗,吹乱了魏弦京的鬓角。他突然觉得无比羞惭,就如同年幼时因为顽皮玩丢了母亲心爱的石砚,父亲将花园儿池塘都翻遍了,湿漉漉地替他寻找时一样。
他一句话都没有说,可叶翎却也什么都不需听。她靠在魏弦京身边儿闭上了眼眸,任由困意席卷上来。在陷入沉眠之前,她轻声说道:
“我们还活着,我们还有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