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份
巳时过后,太阳晒到了庭院中。
洛意浓倚在檐下躺椅上闭着眼小憩,腿上搭了条薄毯,有一下没有一下地摇着团扇。
梵忱穿着一身窄袖单衣,在不远处顶着还算温和的阳光扎马步。他虽然脊背挺得板正,眼神却有些飘忽,时不时瞥向洛意浓的方向,显然有些心不在焉。
洛意浓身侧白泥凉炉上架着紫铜壶,泉水渐渐烧开,壶嘴正喷薄着热气。
她起身给自己沏了杯热茶,眼神都没分给梵忱一个,却对他的小动作了然于心,“看我第几次了,想说什么?”
梵忱一愣,看到洛意浓抬手间露出腕上厚厚的纱布,神情变得黯淡,“我想知道那天夜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但县主若是愿意回答,也不会等到今日。”
“我有自己的考量。”洛意浓不为所动,随手将沏好的茶摆在一边,“你现在还不到搅合进这些事情的时候。”
梵忱有些挫败,“遇事总是县主挡在前头,我就永远也成长不起来。”
山间各处院落相距实在太远,梵忱并不清楚那夜山火骤起之前发生了怎样激烈的打斗。等他察觉到动静匆忙赶去的时候,只看到洛意浓长剑横立身前,正和闯进山门的来犯者战成一团。
刀剑相交的声音不绝于耳,夜幕之下一袭黑衣的洛意浓显然已是杀红了眼,对方几人联手围剿竟被逼得节节败退。
但她握着剑的手在颤抖。
倏然天际电闪雷鸣,破空而至的电光映得夜幕亮若白昼。洛意浓沾了鲜血的面容在那瞬间半明半暗,阴戾得犹如凶神。
她轻嗤了声,“鼠辈。”
空气中满是暴雨将至前的湿气。
梵忱在仓促间对上了洛意浓的眼神,当黑夜吞噬了她的身形,便露出了和白日教导自己时的温和截然不同的狠劣。
像是完全割裂的两个人。
他愣怔在原地半天也回不过神。
慈城山上安静了这十数年,梵忱虽有下山历练,却从未如这般直面过危险。直到这时他才明白洛意浓所说,沙场搏命不是一时兴起的玩笑这话绝非虚言。
来犯者眼见不敌,又从半路杀出个显然站在洛意浓这边的程咬金,几人互相交换了个眼神,其中一人便吹了声响哨作出撤退之势。
梵忱想要同洛意浓一起去追,但被她一把摁住了肩膀,“去检查地上那两具尸体,他们交给我。”
不远处仍旧温热的两具尸体静静躺在黑暗中,因为濒死前的爬行在地面拖拽出一条长长的暗红血迹。
黑巾覆面难以一眼辨认身份,但仍能看出长剑割断喉咙时的干净利落,刀口仍旧在涌出血珠,显然刚刚咽气不久。
梵忱一时只觉耳边嗡鸣,连身侧的声音都听不真切。他被玄释保护的太好,从未直面过这般场面,甚至连掀开布巾的手正在控制不住地发抖。
便只能眼看着洛意浓的背影消失在晦暗不明的天色下,直至燃起冲天大火。
好在夏日多雨,不多时暴雨如注,浇熄了半山火光。
迸溅的雨水也冲刷掉了今夜那些本不该出现的痕迹,待得明日朝阳重新升起,不过只是给过往商旅增添了一份谈资。
洛意浓也还是躲在檐下小憩的偷闲人。
她嗅了嗅扑鼻而来的茶香,手边团扇在掌心轻轻敲了敲,“你还没学会爬,就已经想要向前跑了?”
梵忱还想要争辩几句,“我……”
洛意浓打断道:“京中各大世家渊源,你都已经背会了?”
梵忱惊愕地站起身来,“那么厚的一本册子,连看完一遍的时间都不够,怎么可能全部背得会。”
世家各处关系盘根错节,想要理清非一朝一夕功夫可以完成。
梵忱前十五年的人生中甚少和京中显贵子弟打交道,自然从未如此细致去了解过这些,翻开那本砖头似的册子时眼前就是一阵晕眩。
他原有些不屑一顾,以为只是妇人内宅交际打点关系才需了解的无用之举,直至沉下心来仔细翻阅过后才知洛意浓用心。
他想要行走军中,这些东西就是洛意浓为他打牢的基础。
对着册子去记依然令人头晕目眩,梵忱无法想象洛意浓是花费多少精力方才一笔一笔亲自写就。
“不要以为世间万事就是男人的天下。”洛意浓这样对他说,“女人触碰不到权力的中心,是因为男人不敢,而不是她们不能。能力高低只因人而异,无性别之分。若你往后仍旧还是今日想法未曾改变,那我不会强留一个看不上我的人在自己身边。”
因着这份被碾压的羞愧,梵忱总是不太敢直视洛意浓的眼睛。
现下洛意浓只是淡淡扫过来一个眼神,他就讪讪重新扎好了马步。
等到热茶放凉,洛意浓小口饮完,起身提点他,“时辰蹲满就自己在院中练习射箭,我不会一直看着你,做与不做全在你自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