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有前缘(十二)
他当年撒手不管,也免得他在世受父母欺辱,死后子孙受戮。”
秋日残留的暑热忽得褪去,只留下一种森冷往人骨头缝儿里钻。植满生花杂树的庭院在帷幕和涛涛树影的掩映下显得格外幽深,白云被风压低了腰,烈烈长风钻进平林一会儿就不见踪影,以至于蝉虫虽竭力嘶鸣,也无处寄声。相对的两人在比夜台黄泉还难熬的寂静中看到属于文帝的法驾行驶过驰道,消失不见。
在这番话的第二个月,平阳侯曹窋因为同情吕产及其家人被驱逐出长安,直到他的儿子迎娶阳信公主,他们一家才离开荒僻的平阳重新回到朝廷。
自那一天起堂邑侯陈午就出现了幻觉,他总是看到一对儿又一对儿的眼睛。数之不尽的眼睛在看着他打量着他,窦皇后花椒和泥涂成的朱壁上挂着一副青铜镜,那上面就长了一双含着讥诮笑意的眼睛大量着他,鸾凤为饰金玉为梁的镜台倒地,碎成几片,可每一片都有那双隐隐含着嘲弄阴毒的眼睛。堂邑侯陈午下了朝退到浸满凉意的水鉴边,可是涟漪波光中又生出那双带着红圈的眼睛。
眼睛,眼睛四下里都是眼睛,陈午几乎无处容身。在那样流露出刻骨恨意的眼睛前,他似乎一夜之间变成一个稚子,失去了所有伪装的能力。日者、龟策、越俗,那些有关于黄帝和素女的传闻,他照收不误,拜访许负后他会再去找几个女巫为他治病。无力感达到最顶峰是是女巫告诉他,他身后跟了许多冤魂,那些冤魂不敢缀在贵人身后,一直尾随着他。
刘彻听了若有所思,“不慎吃了马肝的人会在病榻前对着巫医流涕,身陷囹圄的人会听信狱卒的欺哄,生活在忧愁苦闷之中的人往往会听信谗言,做出种种不切实际的事。做出傻事的人有很多,其中多数人是渴望得到,少数人人是期盼失去。失去的人中有的希望失而复得,得到的人中愿意付出一切,承受巨大代价只求不失去。堂邑侯,似乎不在二者之内。”
秋风中阿娇解开琴弦,从琴匣中取出一根完好的捻在手上,刘彻趁着她忙碌掠过她鬓发,为她簪上一枝带露的荷花。这大约是今年仅存的菡萏,颜色虽淡了些,但四面相对间,还能嗅到她鬓发上的隐约香气。他们两个人耳畔回旋出远处传来的宛转鸣叫,是大雁开始新一年的南飞。
“我也是在他离开我们之后,才认识到他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做作的悲哀,真心实意的恐慌和怯懦,不敢离开文帝的庇护,又舍不得自己的良心。他宠幸成俊,对此我只是恨我看错了他;他为了一点儿捕风捉影的事儿就吓疯了自己,对此我可真是鄙夷。总之,在侍婢、大奴、黄门、女巫……在我这一辈子,下辈子,生生世世见过没见过之人的帮助下,他可算是——”
“好了?”
“不,他更疯了。他要是不疯,他也不能跟着成俊钻进火场里去。柏梁台灯台被推倒时火焰从帷幔蔓延至屋梁,他追着成俊跑进浓烟中,成俊坐在火中如不知危险,笑得癫狂,他也看的如痴如醉,似乎二三十年的人世游只教会他此刻的放纵。”
刘彻顺着阿娇的话语,似乎从柏梁台冲天的烟雾中看到一个女子歪倒的剪影,一股难言的心悸抬上他的心头,随之而来的还有难言的关于爱的渴望。对于男子来说,一个狂野勇敢的女人是他们难以把握的尤物,他们总是装出一副正人君子的模样,似乎和这样的女人如隔天堑,似隔前世,但恍恍惚惚中,他们都希望眼前人拥有对方那样热烈的爱。
阿娇冷冰冰的声音打断了刘彻的畅想,“陛下我一直不明白,为什么父亲要停下马车不顾母亲劝阻奔向火海,为什么要在我们一家刚刚逃出生天的时候和那个女人赴死,在崩塌的的哭声中,他想到是时刻等待他拯救的情人,还是他丢在脑后的家人?”
“陛下,”阿娇红艳艳的唇舌掂起这两个字,轻飘飘后沉甸甸,“你们男人都这么口不对心吗?嘴上说着厌恶,心底却是放不下的牵挂。父亲不止一次向母亲说起情人的卑贱出身、顽固性情,可是他也不止一次把情人抱进怀里抱头痛哭,为她高兴、亢奋、伤悲,情绪起伏如山峦松涛,连绵不绝。”
刘彻直到这一刻,才发现阿娇脸颊边出现一道细细的泪痕,阿娇并未察觉自己的失态,依旧保持着自己作为一个皇后的端庄,沉着冷凝地说着话,“你们男人总是想去寻找你们想要的,被你们丢下的人,只剩下枯朽的心和早该葬进泥土的躯壳。对这广大而险恶的俗世我该说什么?随便你们支配我,我不在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