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绽
一跳:“是小的。原来大人没醉?”
苏韧撑起上身,轻声问:“你将东西送到娘子手中了,我娘子怎么样?她怎么说?”
江鲁看他哥哥,江齐清咳一声催促:“你倒回大人话呀。”
江鲁伏在地上,盯着自己灯下影说:“东西送到了,太太很高兴。太太的气色比从前小的所见要好多了。太太说:她这里没什么好惦记的,希望……嗯,希望大人在南边保重身体,为国效力,不要想家。太太还让管家三叔好好招待了小的。”
苏韧一边听,一边用扇骨敲打床沿,他烦躁地望着江鲁,瞟眼江齐骂道:“好江鲁,去趟帝京长进了。这话到底是我娘子说的,还是你哥哥教的?”
江鲁气声说“坏了”,支支吾吾起来。
江齐过来同跪道:“大人恕罪,都是小的出了嗖主意。我兄弟去了您家,见到了管事三叔。但太太被宫里事耽搁,他等了三天没见着。小的看大人连日操劳,不想再让大人悬心,所以……”
苏韧心中激荡,觉得股酸气冲脑,胃中胀满,正要发作,却听一个妇人的声音:“这怎说的?大人已醉了,你俩快下去!别惹大人不痛快。”
“是,是!”江齐对江鲁使个眼色,连滚带爬把江鲁扯走。
苏韧闭着眼,听那妇人唤他“大人?”。
她再拿了热手巾给他抹脸。
他张开眼,认出她,朦胧中有丝委屈:“杏花姐?”
他想起过了许多年,杏花姐早嫁了向老倌,变成“向大嫂”。她见老了,自己也不是孩子了。
杏花姐端着碗热汤,喂他吃了。苏韧静静喝了,半晌说了句:“谭香不在。”
杏花姐的眼尾生了皱纹,笑起来更温厚:“大人,当年我见过小阿香。那时她便喜欢你。你们终究有缘,无论谁都拆不开。她不在又怨不得她,无论人在不在跟前,心里有才是真有。”
苏韧点头:“多谢姐姐。以后我若还京,少不得要你和老姐夫跟去。”
杏花姐笑了:“你那老姐夫老成那样了,在府衙里住着还天天睡不安生。教他去帝京,他还不得天天睡不着?大人这回旗开得胜,一定能顺利升官。我毕竟没见过世面,在这全靠大伙包容才混口饭吃。实话我不能去帝京的。现时不同往日,你家要有排场,咱们应付不来。我和向老倌在这,替你买几个本乡的实诚家人,将来带了去,我便可放心啦。”
苏韧听懂了话 :“我替老姐夫置些田产,他和你一起养老。如我顺利,小石子前程包给我。”
杏花垂下眼:“我生得孩子一味天真憨傻,不比你儿时察言观色肯吃苦。所以不必替他寻甚么前程。他和我在一起待在江南,将来娶个媳妇有口饭吃,我算没有白生养他。”
苏韧知杏花是个有主意的。因此没再勉强。他不胜倦怠,闭上了眼皮。
杏花正要离开,苏韧突然叫住她:“姐?”
“上回分别,你正要告诉我一件事——是什么?”苏韧人躺着。一双细长眼瞬都不瞬,审视杏花。
杏花手中碗颤了下,转过头说:“我……我记不起来了,你正不自在……”
苏韧幽幽道:“姐,此乃托词。竟有甚么你还不敢教我知道的么?”
杏花泪光盈盈,跪倒罗汉床尾道:“当年我去嫁人,过了半年,听湖州来的老倌朋友说你娘没了,你跟江湖艺人走了。再过了四年,老倌有笔买卖在镇江,我陪着他去金山寺。当时正值法会,香客如云,我正坐块石头上等老倌来找我。几顶轿子经过……我居然看到一顶轿子里的夫人正是你娘。我疑心看错,直跟着人家轿子走。那夫人和你娘越看越像,穿戴体面极了。我再跟着,便有家仆来呵斥,他们直往方丈那去了。我还不死心,次日瞒着老倌,再去寺里打听那是哪一家。谁知方丈差了位大师傅和我说:昨儿来的俱是上了年纪的人,并没有我认识那样子。这事又过了太多年头,那时节我认定的如今不敢认定了。……本来早想要告诉你……后来寻思不用说了……人海茫茫,那位酷似你娘的夫人都不一定尚在人间……你呀早把往事撂下了,一心上进,自立于世,同你娘子又是情深意重的,那些往事随风化了也好了……”
苏韧脸色红一阵青一阵,末了白寥寥的。
他呼吸逐渐稳了,泪湿了眼睫,脸上却平静干净。
杏花等了许久,以为他睡过去了,才吹熄了灯。长叹一声,小步离开。
苏韧这才轻轻说:“我……从未忘记娘。”
他相信,杏花姐确实遇到过一位酷似母亲的夫人。说不定那位夫人还是他的远亲。毕竟他的娘没来历,而且他连爹都不知道是谁。
可他承认,杏花姐说得对:人海茫茫,世事变幻,纵然放不下,到哪里去寻?万事不可强求。活的自己得为将来,也得为眼前的活人打算。
但他心上的活人,远在千里之外,隔着九重宫阙。
子夜清寒,秋风敲打窗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