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圹埌之野(上)
大雪欻至,天地一宿成白。
我站在洞外,目之所及,莫不装银裹素,昨日丹巘翠峰,郁律勾连,今日雪藏千山,惟余莽莽。
原本这般群山连绵、高低错落的景致断然让人联想不到“圹埌”二字上去,偏偏有了这场大雪,犹如造物主作画时,一点点上色,填了千万景致,快画成时,突然玩心大起,索性将白色颜料一股脑泼入画中,洒然而去。
《庄子》有云:予方将与造物者为人,厌,则又乘夫莽眇之鸟,以出六极之外,而游无何有之乡,以处圹埌之野。汝又何帛以治天下感予之心为?
这则故事说的是一个叫“天根”的人,在殷阳蓼水畔遇到一个无名人,向他请教治理天下的学问的事。
无名人得知天根的意图后,非常不耐烦。
这番话正是出自无名人之口,他对天根说,我正在研究造化的大学问,有时烦闷,就乘着莽眇之鸟,超越时间与空间,悠游无边无量的太虚,而你却拿治世学问来叨扰我,真是让人扫兴!
我极目四顾,想到这个故事,便觉自己当下所处的纯白雪域,于我而言,即是那“无何有之乡”、“圹埌之野”。我在它面前何其渺小,目不及百丈,足难行百里,只这座山就将我围困于一隅。
而这座山不过是万里河山中的一粒微尘,万里河山也不过是日月星辰中的一粒微尘,日月星辰也不过是浩瀚宇宙中的一粒微尘。
我思考着这样的事,更觉怆悢怀悲,天地茫茫,不知何往。
我漫无目的地在雪地里走了一段路,蓦然回首,但见一串深深浅浅的脚印印在洁白无垢的大地上,明明是再平凡不过的事,却让前一刻还困扰我的问题,此刻豁然开朗。
我不可能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也不可能一出世就是现在的模样。
生养我的人,我遇到过的人、经历过的事,都会深深刻印在我的生命中,绝非记忆消失就可以全然抹去,终归是有迹可循的。既然有迹可循,我就能顺藤摸瓜,找到自己的根源,知晓来处,明白去处。
“活着——真好——”
我放声高呼,胸怀大畅,回声响荡原野,心中阴霾尽扫。
我今早醒来时,火堆燃得很旺,绑我的束缚解开了,麻药劲散了,我的两条手臂能动了,身上还盖着皮氅。那人已不知去向,八成是自己走了。
我抚着那件皮氅时,对于他救我这件事,再无怀疑。
在这种气候环境下,让出皮氅予人,乃是真正的君子行径。
遗憾的是:我非但没能还报他的救命之恩,反而不惮以恶意揣之,处处提防,甚至伤人,至他离开,甚至连一句“谢谢”都没来得及说。
我吃了些雪,略作休息,离开山洞,试着找寻出山的路,但没走多远,便出了一身虚汗,两腿发软。看来身体还没恢复到有足够的体力支持我远行的地步,我只得折回山洞,好在路上发现几株枣树,采了不少野生酸枣回来。
有火有水有吃食,撑个三两天应该不成问题,可以等身体恢复彻底,再作出山打算。
我在山洞中呆了半日,除了睡觉就是赏雪,无事可做,闲极无聊,便堆起雪人来,堆好身子,滚了个大雪球当头,安在身子上,再用石头作眼,树枝为手,左右看了看,不甚满意,思索片刻,用木炭在雪人脸上粘出一道弯弯的嘴巴,雪人立马活了过来,笑得憨厚天真。
我瞧了半晌,觉得只有一个雪人,看上去太过孤单寂寞,便又堆了一个雪人,往它头上插了把杂草,笑眯眯地对第一个雪人说:“大兄弟,怎么样,我给你做的媳妇好看吧?”
彼时天色渐昏,雪地里忽地传来“沙沙”的脚步声,我扬起脖子远眺,遥见一人踏雪而来。
远远望去,那人身形颀长挺拔,如松如柏,纵衣衫不工,也难掩一身贵气,宛如云上之月,孤悬九天,皎洁清冷,高不可攀。
昨日在阴暗山洞里与他相处,神经紧绷,时时警惕,哪有心思将注意力放在他的容貌上?此刻他越走越近,倒是给了我个大好机会,将他由远及近、从上到下地打量了一番。
不得不说,无论用多么挑剔苛刻的眼光去评价,都不敢轻易说这副皮囊不好。
可对这样一位气度高华之人,用“帅气”、“英俊”这样的词去形容,却未免显得太过轻飘飘,无足轻重。譬如登上耸入云端的绝峰时,捡起地上一块碎石,大赞其美;譬如面对功盖千秋的伟人时,低头看着他的脚,夸赞他“您的皮鞋真是油光水亮”。
倘若不是这山隔绝了万丈红尘,而与他相遇于熙攘俗世,可能我走过他身旁,连眼皮都不敢高抬半分。
“愣着作甚?”
我被他一句话唤回神来,见他背着一段粗壮的木头,一手提剑,另一手提着只兔子,眉头微蹙,颇有愠色地看着我。
我本以为他已经走了,见他回来,心里不由生出几分欢喜。
身处于荒郊野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