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考试持续了一些日子。最后一场在上午，科目是魔法史。天气燠热，空气昏沉，有如棉絮。室内外都似温室，窗户扇扇洞开，人人依旧汗流浃背。考到一半，教授不得不将门敞开，拿出楔形门挡，顶在墙壁和青铜门框之间。我正当靠窗，分外不巧，给日头晒着，方才写到一半，已然感到昏眩。课桌蒙着绒毡，预防学生刻画答案，在桌面多作手脚。我不时在毡上抹净汗涔涔的掌心，为的是便于书写，一面搜索枯肠，竭力填满卷面。

“考试进行到四分之三，实在也到了写无可写，编无可编的时刻，一次战争所发生的日期，我无论如何想不起来，恰逢他坐我右手边，便壮起胆子，朝他的卷面觑上一眼，不曾想到，他卷上空白之处更比我多些。而他正在空白的位置作着速写，捏着一杆颜色很浓的炭笔，细细勾勒出哥特式教堂与车道的轮廓，道旁栽有旱柳，以及一种我说不上来名字的花朵——当我朝他看去的时候，他的大作尚止于此，临到收卷，他卷上各处已然遍布建筑、桥梁、花木、燕雀、绵羊、儿童、天使、幽灵乃至宾斯教授等诸多妙物。

“铃声打过，卷子收罢，一切忽然恢复了生机，四下爆出一片嘈杂声。我站起身，揉搓着握笔握得酸痛的手指。想到次日便可摒挡行李，乘车归家，不由心绪明朗。他也站了起来，我们的目光遇着了，便相视一笑。

“ ‘画得不错。’我说。

“他于是笑。‘可不是，’他当时这样说，‘我是为教授画的。他收到这份好礼，一定又惊又喜了。’

“ ‘假若他送你一个不及格，怎么好呢?’

“ ‘那又如何呢?我在乎吗?他自己对此也并不在乎吧。毕竟他已经活了这么些岁数。’

“ ‘你家里人该同你计较了。’

“ ‘他们不会的。事实上，他们从不同我计较什么。我在家里，他们对我往往不大留神。仿佛我是他们养的一只小猫，或是小狗什么的，心情好的时候，将我引到面前，逗弄一番，待到厌烦，便又将我打发了。’

“ ‘我家里人对我也不大留神。’

“ ‘并非如此吧，我想。至少你考砸的话，你父母准会将你责备一番，说些来日用功之类的话，’他说，‘并且，倘若我没记错的话，令尊有着很好的名声——’

“ ‘咱们别提这个吧。’我说。

“ ‘好的，那就不提，’他说，‘同你说些别的。今天早上，我方才瞧见一对蛇，在湖畔交尾。整个上午，我都想着它们。我想去看看它们还在不在那儿。你跟我去吗?’

“ ‘什么?’我问。我给骇着了。

“ ‘一对蛇，’他望着我，‘你怕蛇?怕的话，就罢了。’

“ ‘好的很，’我于是答道，一面说，一面将墨水瓶拧紧，塞入书包，我的眼睛一直盯着地面，‘那么走吧，为什么不呢?’

“他轻轻地笑了笑。我整理书包的当儿，抬眼瞄了一下他，发现他正上下打量着我，似乎觉得很有趣。我们涌在沙丁鱼似的人潮中往外走。室外很晒，猎场阒无一人，四处蝉声乍响，森林的轮廓在仲午的热浪中微微颤动，周遭弥漫着紫罗兰的馥香，杂着一股干燥的尘土气息。我紧跟他走着，想到蛇，隐隐抱有忐忑，心头总有些无名的恐惧，然而我不愿牺牲能够与他独处的任何时机。一条小径降至湖边，狭仄异常，我们沿着小径走，身子刷过索索作响的羊齿蕨，以及一种叶形如舌的香茅植物。小树枝划过我的额头，我额上直冒汗珠子。天气好似愈发酷烈难耐，我想把衬衫从裤腰里抽出来，担心不体面的缘故，只得拼命忍住。去岁的枯叶在我脚底下打滑，发出清脆的响声。我踩到了他的后脚跟，或许还踩到了一只小甲虫，听到了一声带汁的破碎声。

“我们来到湖边。湖水泛出深青色，水色浑浊沉重，因着阳光照耀，水面却有如天空一般明亮。近岸处，湖浪波光粼粼，映亮了城堡上空，发出蛋白石似的光辉。而在远方，群山撑起大团浓翳，水面悄悄地沉落了山影。我站在湖边眺望，仿佛生出一种错觉，觉得山坡那边便是海。斯科皮放慢了脚步，并不时蹲下来检查湖畔湿润的土地。我早上是在这儿看见它们的。他说。这附近有一口孔穴，是它们的栖处。他说着，一面走近一株残树桩，抚摸着湿润的、生有苔藓的木头切口，将树根下土壤之间松弛的罅隙指给我看。土壤很黏，杂有湿润的河沙，中间陷下一个小洞，直径约有曲奇饼大小。我蹲下身，什么也没有瞧见。一群蚂蚁正在树桩附近奔忙。

“蛇的孔穴吗?我问。

“噢，是的，一对银腹蛇。他说，将手从树桩上移开，在湖水里洗了洗。我早上看见它们的时候，它们正在交尾来着。你懂得交尾是怎么一回事吗?

“他直起身子看着我。我想我大概是嗫嚅了一声。

“它们紧紧缠在一块。他说。就像两股绳子一样，身子，乃至尾尖都纠弄在一起。然而一开始并不是这样，雄蛇慢慢地靠近雌蛇，贴着她的鳞片滑动，在她身旁划着圆，一